老人佝偻的身躯开始微微挺起，他话语有些缓慢：“那一夜，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而且自那一晚之后，我也知道自己整个人都变了，再也回不到从前。”

“是啊，弑杀亲生父母该是多么痛苦，可你又何必再去回忆，每一个帝王的所谓成功，都是充满了无数的罪恶，你李珲是这样，我天朝的秦王汉武、唐宗宋祖也都一样。”

老人有些哑然，他显然不确定一位大明官员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可是忤逆之罪。他浑浊的眼神中闪出了一丝精光，随即他摇了摇头。“一样也不一样，成功者的罪恶往往会被功绩所掩盖，而失败者则是被千古唾骂。”

“为了你的理想，你只需在乎你行进的过程即可，为什么在意成功与失败，人生苦短，能够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已经不易，你光海君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国君。”

或许是想到了很多悲伤、血腥的往事，老头突然咳得越来越厉害，他的精神一下萎靡不振，眼神开始有些涣散，他努力的坐回，艰难的说道：“说实话，对于你们大明我没有什么好感。”

“对于大明我也没有好感，那只是一个帝国的称号罢了。”

听见青枫的随意一答，老人长叹一口气：“大人不必安慰我这将死之人。”

青枫摇了摇头，“我爱的是我的祖国，让每一个百姓快乐生活的土地，而不是腐朽没落的大明王朝。”

老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继续述说之后的事情。

随着后金的崛起，一贯保持中立国策的李珲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处，大明要求朝鲜共同出兵讨伐后金。无奈，朝鲜只得参加了萨尔浒战役，结果在深河一战朝鲜精锐尽丧。

深河之战的全军覆没对于尚未摆脱壬辰倭乱后遗症的朝鲜来说是相当大的打击，其影响波及朝鲜八道，其中以平安道尤甚，各郡县都有数百名战死或被俘于深河的壮丁，田野荒芜，徭役也更加繁重。朝鲜农民因征兵、饥饿而纷纷破产，落草为寇，在汉城和两湖地区（全罗道、忠清道）尤为严重。

“咳、咳、咳，最终我成为了一个荒淫无度、残害兄弟、大兴土木、忘恩背德、罔畏天命、阴怀贰心、输款奴夷十恶不赦的罪人，在朝鲜历史的长河中必然遗臭万年。”他高声呐喊，惊得那个老妇人跑了过来。

青枫眉头微皱，“或许你没有那么糟糕，至少在我看来，你还是不错的，你只是曲高和寡、孤掌难鸣啊！你的性格和处事原则始终跟这套‘天朝礼治体系’格格不入。因此，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脱颖而出，以崭新的概念、理论、政策来处理变局。可是在传统思维礼制桎梏之下，无法另辟蹊径来处理一些微妙问题，所以你是无可避免的‘历史悲剧’！”

“是吗，看来还是有人懂我啊！”老人终于露出了笑容，眼神渐渐迷离，他努力的转过身体，望着老妇人艰难的喊道：“尚宫，我先走了，来生一定不会再做这种蠢事了。”

老妇人小跑过来，老人终于支持不住，倒在了妇人的怀中。老妇人没有哭泣，她就这样紧紧的抱着老头，她的眼神也变得异常坚毅，“是啊，该走了的始终要走，咱们苟活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一个梦啊，梦碎了，也该去了。”

风吹飞雨过城头，瘴气熏阴百尺楼。沧海怒涛来薄暮，碧山愁色带清秋。

归心厌见王孙草，客梦频惊帝子洲。故国存亡消息断，烟波江上卧孤舟。

“光海君，他已经走了，节哀。”青枫也没有想到光海君是回光返照，一番追忆也算是了却他心中最后的夙愿，只可惜青枫的借势控朝之策算是彻底的失败。

老妇人面容冷峻，转向青枫突然跪倒在地，俯身拜道：“大人，贱妇知道大人绝非凡人，所以有一事相求，请大人能够答应。”

“是照顾那个痴呆女子吗？本官很是奇怪，传说光海君后宫之主金尚宫已在李倧反正之时被诛杀，为何还能活到现在，一直陪伴着光海君。”青枫冷冷的盯着眼前这个老妇人，他已经猜出这就是朝鲜传闻中的妖妇金介屎。

“大人果然是聪明无比，贱妇正是本该早就死了的金尚宫，或许按照现在史官所说，该叫我金介屎。”金尚宫本为贱隶之女，所以史官蔑称之为“介屎”，这在朝鲜并不奇怪。因为很多朝鲜贱民、贫民根本不会为女儿取名，而地位较高的阶级常用“狗屎”等称呼，赋予那些没有名字的贱民。

“贱妇本是宣祖李昖的宠妃，后来又成为了光海君的妃子，可谓权倾一时。想当年和光海君相遇之时，奴家还很年轻，比光海君小十岁左右，不想一番相谈，竟然发现彼此相见恨晚。有着共同的想法，共同的目标‘打破世俗束缚，让人生来平等’，于是我们走到了一起。”

“这倒是和我知道的一个故事颇为相似。”青枫示意老妇人起身，看着妇人弯弯的后背，可以相像这个女人经历了多么可怕的过去。

“是的，或许和你们大唐的武后和高宗李治的故事非常相似，只不过我只希望他能成功，于是我下毒杀了宣祖为他登上王位扫清障碍，大肆敛财给他解决财政困局。”说到这，她轻轻的顿了下，“争媚妬宠，招权纳赂，各结朝贵，自立党援，卖官鬻狱，宫门如市，甲第连云，堆金积玉，气焰赫然，道路以目、祸乱宫廷、男女交奸这些都是贱妇的罪状，只可惜，做了这么多，我和他也没能成功。”

“好吧，金尚宫，不用说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有这样的想法已属不易，你的要求我答应了，不仅如此，我还可以告诉你，你和光海君想要做的事情，本官一并来完成。”

“是吗，没想到大人也和我们想法一样，不过‘生来平等’恐非易事。这么多年的囚禁，我早已经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绝对的平等肯定是无法实现的，出生之时已经有了差别，有美的有丑的，有聪明的有愚笨的，所以这个平等只能是相对的公平，绝大多数人的相对平等就是这个目标。”

老妇人听得不甚明白，但是他知道这位大明官员也许说的是对的。

“哦，那个女子有什么来历？”

“那个女子是昭仪尹氏和光海君的女儿李贞丽，因为李倧的血腥杀戮，小小年纪就被吓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带在身边照顾，如今大人愿意代为照顾，实在感激万分，贱妇不图什么，只想别把这丫头饿死就行了，若是有可能，请将她带到王京的仁政殿去。”

她又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然后抱起光海君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悬崖走去，青枫一时间心中特别矛盾，他不知道该不该阻拦，或者她的选择是对的，毕竟她一直为着光海君活着，光海君又一直默默宠着她，虽然外界对他们评价极低，但是在青枫心里还是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他俩绝对比这个世界上很多很多人都要高尚。

直到那个人影消失在悬崖边上，他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他没有阻止，这一刻特别感动，她的心已经死了，就让他们一起去吧。

青枫走到悬崖边，再次眺望远处，只有林海阵阵，仿佛述说一段传奇人生的谢幕。他转身走到平台，拉住了那个痴傻的长腿美女，一起向山下走去，李贞丽这个名字有意思，他不由得想起了媚香楼李香君的干妈李丽贞，李丽贞和李贞丽倒是容易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