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管家走后,田安荣见霍启明已经到了对面西柜房,正在与钱庄副总办苏蔻说话,便凑过去将方刺史遣人来存银的事说了。霍启明摸着下巴道:“才二百两银子,而且还不是入本,罢罢,即便是存银,也总归是一桩好事。”
苏蔻瞥了他一眼道:“天师方才说,四品刺史月俸十二两,照这般算来,方使君便是一年不吃不喝,也攒不下二百两银子啊,他送上这笔银子过来,已经很是看顾我们了。”
霍启明嗤笑道:“你以为他一年就这一百多两银子的进项?另外还有每年三百石禄米呢!若寻常百姓,一石米已经足够三口之家至少吃上两月有余。再者,他来存银子,我还要付息给他,也说不上什么看顾。”
苏蔻正要说话,却见郭继蛟引着军器局局监舒贵才来找霍启明,为的是霍启明给军器局所下发的一道命令,要求赶造四百辆四轮大车之事。舒贵才一张长脸,蒜头鼻子,说得絮絮叨叨,霍启明扶额道:“你且不必再说了,我和你一起去瞧瞧。耿冲,给我备马!耿冲?又溜到哪去了?!”
霍启明走后,苏蔻踱步至大门口,瞧着工匠们忙碌,然后瞥见一个十四五岁女孩儿,穿一件石青色短襦,水绿色长裙,虽然俱是粗布衣衫,却掩不住秀美之色。这女孩儿犹豫着问门口当值的军士道:“敢问军爷,霍真人可是在此处坐衙么?”
领头的伍长道:“小娘子来得不巧,天师方才已经出去了,却不知道什么时辰才会返来。”
这少女哦了一声,低下头来,顺手扭着腰带上的丝绦,一副苦恼纠结模样。苏蔻饶有兴趣打量着她道:“这位妹妹倒有些眼熟,你是谁家宅中的孩儿?”
那女孩正是季云锦,见苏蔻询问,慌忙答道:“奴是督府中一名乐伎,想来姐姐或是曾在督府酒宴之上见过奴家。”
苏蔻恍然道:“你便是那个弹箜篌的,妹妹想必是初入督府,技艺很是生疏啊,后来惹得少将军生气,便是因为你罢。”
季云锦都快要哭了:“我不是技艺生疏…”苏蔻又道:“那想必是因为心中害怕了,其实不必,这位郭将军虽然看似严厉,其实为人极是蔼然仗义。你只消用心习艺,有所进益,他必定是会夸你的。妹妹也别四处瞎玩了,赶紧回去多多练习罢。”
季云锦见她一身富丽,神采飞扬,想必是一位大人物,不敢再说什么,福了一礼匆匆逃走了。那伍长这才提醒道:“苏副总办,方才这位小娘,其实是来寻霍天师的。”
“哦?”苏蔻微微挑眉。
等到霍启明自军器局返回,苏蔻便告诉他今日来了个弹箜篌的女孩儿。霍启明心虚头疼,岔开话题道:“先不论这个,我又想到一事,那漕运船帮之事,苏娘子可知晓一些?”
与此同时,燕都城外,初夏时节,阳光炽烈,天空一片蔚蓝。大地之上处处青山碧水,生机茁壮。官道宽逾一丈,有的路段是青石板铺成,有的路段却是泥沙路。官道两旁则都是些槐树柳树,可供行人驿马等休憩遮阴。从燕都出发的这支军队正沿着官道健步而行,于贵宝是老将,郭继恩便让他一直乘马,自己却牵着马,与普通士卒一样,用双腿行军。
军队每日行进六十里,餐风露宿,一路东行。郭继恩整日与军士们同行同宿,即使路过邮亭驿馆,武清县城,他也没有住进去,依旧与军士们一道挤在野外的营地里。吃饭的时候,他便和士卒们同食一锅,无非是些胡饼、菜粥、肉脯之类。一边吃饭,他一边与士卒们闲聊,十分随意,全无一点统兵主帅的威势。
在他领头之下,一众大小军官也都是如此,歇息的时候,郭继恩经常会叫上郭继骐等人,较量武艺,说些兵法,并指点山川地理,风物人情。郭继骐明白这都是言传身教,于是都用心记住。
安营扎寨的时候,这位统领也同样与大伙一起挖沟搭帐,亲力亲为。
郭继恩这种对任何艰难困苦都安之若素的态度,于贵宝瞧在眼里,心下甚是纳罕不已。
私底下,他询问曾是自己属下的张季振:“季振,你觉得咱们这位新统领如何?”
“自然是这个。”张季振翘起大拇指赞道,“不瞒老点检,这般能与大伙儿一起在泥水里打滚的主帅,那必定是人人都心甘情愿为他赴死效命的。”
于贵宝闻言微微点头,摸着唇髭沉吟不已。
燕都至唐山四百里官道,军队已经行进了五日,途中还经历了一日大雨。
路过牛甸村,郭继恩领着郭继骐登上一座小山包,教他比照舆图,识别地形。两人眺望着即将收割的麦田,不远处蜿蜒的一条小河,还有一处坞堡,在清楚地提醒着人们,这里曾是被东虏兵劫掠过的地方。
“东虏崛起于隆盛年间,屡破边关,兵锋直指常山、巨鹿。焚烧民舍,掠夺无算。”郭继恩对堂弟说道,“此后先曾祖自请靖边,于卢龙府青石沟、梁村沟连破乌伦固鲁所部。至元六年,先祖父郭司空又于柳城破东虏,是以边关安宁了好些年。孰料雍平三年之后,东虏又大举而来,他们新任的大头领乌伦里赤,颇有雄才,在临榆关等处与咱们燕州军打了好几仗,又从渔阳破边墙而南进,大掠地方。是以老爷将左军乙师从怀戎、密云两县调往渔阳驻防。”
郭继骐点点头,心情有些沉重:“听大兄如此说,瞧来东虏颇为强盛,不可小觑之。”
“是啊,营州、安东之地,如今都已被东虏夺了去,其部已然势大,非可轻易却之。”郭继恩面色也有些严峻,“眼下咱们只能暂取守势,以图将来。”
他瞧了瞧天色:“咱们下去罢,加紧赶路。”
军队加紧前行,于日暮时分到得唐山府城,郭继恩这才吩咐军士进城去传讯。不一会,就见唐山刺史焦胜武、前军乙师点检潘至耀等领着一众僚属匆忙出城相迎。那潘至耀第一个抢上来行礼道:“未知统领今日突然到此!卑职不及相迎,还望恕罪。”焦胜武也喘着气叉手道:“统领何不教人先行告知,下官等也好先行预备。”
郭继恩翻身下马,抱拳道:“不需众位预备什么,有劳相迎。本官既已到了,就请入城说话。”
于是兵马入了城门,径往军营而去,前军乙师正在手忙脚乱地腾出部分营房供远来的袍泽们居住。跟随郭继恩行军六日的官兵们到得这里,都舒了一口气,喜笑颜开。他们在校场之内列队齐整,郭继恩抱拳道:“辛苦诸位,现在分批去用饭,看守好辎重、马车。”
“是!”军士们应声响亮,便由军营的虞侯官分批领着前往膳房。留守的官兵们则分作两拨,一拨盘腿就地坐下,另一拨手持长枪,守在马车、驮马之旁,依然警戒。
前军乙师点检潘至耀年近五旬,身形黑瘦,眼神闪烁不定。他在军中任职多年,一眼瞧出郭继恩带来的这支兵马训练有素,精锐难当,心下不禁忐忑,便强笑着对郭继恩道:“统领自燕都赶来,想必已经乏了,就请到衙署那边去用饭。”
郭继恩摆摆手,不容置疑道:“不用了,就请潘点检引咱们去膳堂,与同袍们一起吃罢。”
潘至耀愕然道:“这——”
郭继恩打断他:“某的行程很紧,事情又多,不要再耽搁了,走罢。焦刺史,你也一起,今日就尝尝这膳堂里的饭食。”
焦胜武名字起得颇有气势,面相却是文质彬彬,听得此言,只好笑道:“敢不从命。”
潘至耀无奈,只得领着军官们来到膳堂,士卒们都围在一只只大木桶旁,嚼咽着手中的胡饼。郭继恩挤进去打量着大木桶里的菜汤,眉头深皱:“白菜、豆苗,你们平日里,就吃这些?”
跟在潘至耀身边的一个虞侯官忙笑道:“这些只是兵卒们的吃食,其实军衙那边正在预备筵席,正等着统领过去呢。”
郭继恩深吸一口气,立在他身边的一名哨长冷笑道:“这边军营的规矩就是不同啊,如今咱们在燕都,都是士卒吃什么,军官就吃什么,再没有分灶吃饭的道理。况且不论西苑还是南苑,顿顿都有好几个菜,油荤足得很。俺们也知道你们这里是穷地方,吃不上肉,可是这连一点菜油都不见,也是难为这里的同袍们了。”
潘至耀等人大觉尴尬,焦胜武惊奇地瞅着这哨长,想不明白一个丘八面对着一群大小军官,说话竟如此无所顾忌。潘至耀身边的虞侯想要发作,然而人家毕竟是客军,这虞侯只得生生将斥责的话憋在了嘴边。
前军乙师的军官们神色各异,都没有接话。郭继恩却拍拍哨长的肩膀:“老哥哥,去帮我们几个拿些胡饼来。”
那哨长忙将手中胡饼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罢了,既然这位点检官已经备下好酒好菜,统领便跟着他们去那边吃罢。”
郭继恩瞪眼道:“休得啰嗦,快去。”那哨长嘿嘿一笑,招呼着身边几个兵卒一道去了,郭继恩盘腿坐下道:“你们这膳堂,如何连个长凳也没有,平日里都是教大伙儿吃饭时席地而坐?”
他嫌弃地瞧瞧灰土夯实的地面,又发作道:“连个地砖都没有,你们军营就这般寒酸?”
潘至耀心下暗骂这小将军着实难伺候,只得赔笑道:“这些都是卑职疏忽了,往后一定都弄好,明日就教人去买长凳回来。还有地砖,也会预备好,叫人来铺上。”说着吩咐身后的虞候,“还不快快去寻凳子过来!”
于贵宝一直瞧着没有做声,这会却跟着盘腿坐在地上笑道:“我这把老骨头,也跟着少将军坐一坐。”郭继恩对他说道:“于监军此番跟着咱们,着实辛苦了。”于贵宝呵呵笑道:“卑职也是从军三十多年的老军汉了,不过是赶几天路,如何说得上辛苦!便是提刀上阵,卑职也不会有半点犹豫。廉颇虽老,尚善饭也。”
张季振、毕文和、郭继骐等也都跟着盘腿坐于地上,焦胜武瞧瞧脏兮兮的地面,咬咬牙一掀绯色官袍坐了下来。虞候还没有取着凳子回来,潘至耀与自己部下的军官们站在旁边,只觉十分尴尬。
那哨长与士卒们抬了一筐胡饼、木碗过来,然后退去与其他官兵们挤在一处,将这边木桶让给他们。郭继恩等人各自取了胡饼木碗开始用餐,第一口咬下去,他便冷笑道:“瞧来这边的同袍们个个牙口都是极有力的,毕竟这胡饼硬得都能砸死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