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社的琵琶女金小娘竟然嫁给了船社首领白运广,接着,是燕都大百货开张喜庆。又有庄东原、颜鼎文两位大家来到燕都授学,燕都百姓闲话起来,都觉得这雍平十六年,过得甚是热闹兴旺,各种新鲜之事,接踵而至,茶余饭后,谈资不断。而如今人们议论最为热烈之事,便是统领和真人两个,夜入凤鸣行院,然后,带走了院中行首陈巧韵,并任为统领署之典书。
一石激起千层浪,坊市之间物议哗然。为此,燕都邮报刊载了一篇霍启明所撰写的文章,反复宣称女子之才干识见,并不弱于男子:“休将男女分轻重,且看乾坤有两仪。”官府这种明确的态度,总算是将各种议论给暂时平息了下去。
只是陈巧韵自己也有些懵懂疑惑,恍恍惚惚就被那位年轻的郭统领带回了统领署,丢进了东路后院,与两个新卢女孩住在了一处。次日,她便跟着泉婧、河文瑜两个来到衙署三堂,樊振海、杜景旺两个满头大汗,将许多新书抱了进来道:“这都是书局新印行的本子,统领有吩咐,教陈典书分类放置,还有案头的文书,也都要整理。”樊振海说着还将一张纸片递给她,“这上面的,俱都要送至西节堂,可不要忘了。”
于是,从来到统领署的次日开始,陈巧韵就具备了进入西节堂的资格。这事令泉婧、河文瑜两个对她甚为不满,时常有讥刺之语。陈巧韵也不敢与之争辩,还好她是自己独处一屋,倒是省了不少是非。
她对节堂之中的那个大沙盘很感兴趣,只是不敢细瞧。突然被人带入这处燕镇之地的权力中枢,她懵懂之余,行事举止都异常地小心谨慎,也绝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郭继恩倒是对陈巧韵的那笔簪花小楷颇为赞赏,经常召她前来代笔行文,郭继骐过来禀事之时见到陈巧韵,不禁吃惊道:“陈小娘如何在这里?”
陈巧韵连忙从桌案之后起身,向郭继骐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判官。”
郭继恩闻言抬头打量他们一眼:“原来你们彼此认识,先别忙着叙旧,可是海津楚公子来了燕都?”
“是。”
郭继恩再瞧一眼这个堂弟:“教他进来罢。”
郭继骐答应着退了出去,陈巧韵望着郭继恩欲言又止,郭继恩却对她的目光全不在意,只皱起眉头拿起一份文书沉吟不语。直到郭继骐领着楚骏骐和一位年近四旬的中年男子进来,这两人齐向郭继恩叉手行礼,又忍不住往另一边去瞧着匆忙坐下的陈巧韵。
郭继恩便吩咐他们坐下说话:“令尊终于舍得遣你往大学堂来了?却是不易啊,还有一月功夫,学堂也要闭馆了,你就当自己这回是来游历的罢。本帅给令尊去信,本欲请他将你们兄妹都遣来往大学堂念书,不过料想,他能答应让你过来,已经算是格外看顾本帅的面皮了。”
楚骏骐正要回话,郭继恩已经解释道:“本帅这个念头,其实与继骐没有干系,他也不知道本帅给令尊写信之事。本帅原本是期望令妹能为大学堂第一个女弟子,以作闺阁表率,令尊既是不愿,也就罢了。”
楚骏骐听得此言,忙又起身恭谨说道:“这个实是因为家慈怜惜小妹,不舍她远离父母,是以强教她留了下来,开春之后,小生必定会再行劝说,教舍妹也来燕都念书。”
“以令尊的性子,恐怕你是劝不动的。”郭继恩轻笑一声,“罢了,此事不必再提。回头本帅另外再去物色。我还就不信了,偌大的一个燕镇,大学堂就收不来一个女学生?”
他瞧了瞧案上的文书:“督府已经行文各处府县,凡年满八岁之孩童,无论男女,皆得入学。本帅欲设提学使之官职,以掌一道之学政。原本打算擢令尊来任此职事,如今瞧来,恐怕是不成。”
“是,”楚骏骐苦笑,“家父倒是未必反对幼女入学,只是他恐怕会令这些女孩们,以女孝经、女论语为课业。如此,想必与制将军之初衷相悖也。”
“那还是算了。”郭继恩连连摇头,又瞅着那位中年文士道,“这位便是任之久任先生?”
“是,”那文士叉手行礼道,“在下本为江南人氏,性喜游历,曾远至蜀中、黔南等地,后又往关中、陇右,回转之后便想着来北地瞧瞧,恰巧在运河遇见将军遣往京师献秋贡之兵。蒙向点检召见,便教在下随军一道返回,又在海津府见过了楚使君,这才到了燕都。”
楚骏骐补充说道:“任先生游历途中,三遇盗匪,四次绝粮。所往之处,皆步行跋涉,极少骑马乘船,每至一地,必详为勘察,记述详备,实为勤勉向学之人。家父以为任先生之才,足可为大学堂之教授也。”
郭继恩这才敛容起身抱拳道:“失敬!任先生既有著述,小子能否一观?”
“在下每至一处,则先为日记,待回乡之后,再整理为文。这回从西面过来,身边倒是有些手稿。”任之久说着便从脚边的包袱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手稿交与郭继恩。
郭继恩神色郑重,双手接过,打开细瞧,不知不觉竟入了神。郭继骐连忙小声提醒道:“大兄,任先生和楚公子还在等着呢。”
“却是失礼了,”郭继恩回过神来,忙叉手笑道,“任先生治学严谨,见识亦深,足称一代宗师,实非过誉也!小子欲请先生便留居此处,为大学堂之教席。先生意下如何?”
“制将军若觉在下的文章还瞧得过眼,可留着再慢慢观看。教学之事,在下自然是愿意的,”任之久笑道,“只是有一样,闻说燕都北郊有几个甚为奇异之岩洞,在下倒想先行瞧过,再来学堂授课,还望将军允之。”
“不不,先生可先往学堂,然后带着学生们一道前往,就在那岩洞之内给他们授课!”郭继恩连忙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自今日起,任先生便为大学堂之教授,主持地理等课。这份稿子么——”
他将手稿递给陈巧韵:“还请陈典书誊抄一份,回头先生游记整理好了,咱们便教书局刊印出来,使其传之后世。”
任之久也松了口气:“如此,则多谢制将军了。”
“谢什么,这都是咱们该当的。”郭继恩瞅着楚骏骐,又笑道:“令尊毕竟是识才之人,能对杂学宗师这等看重,却也出乎我之意料。此前,倒是我小觑他了。楚公子回宅之后,代我向他陪个不是罢。”
“这个万不敢当。”楚骏骐微微一笑,又正色道:“小生冒昧,有一言相询,制将军秋贡既解,何不就此再上疏西京,请设提学使之职,瞧瞧朝廷又是如何说法?”
“提学使之事,本帅不打算知会西京,预备自行署任。”郭继恩瞅着他道,“若是朝廷遣来之人不合咱们的心意,又不能赶走,反是一桩头痛之事。”
“制将军若自设官职,往后朝廷必定知晓。则魏王难免拿着此事大做文章。”楚骏骐提议道,“将军若已有合适人选,可在疏奏之中直接举荐。咱们燕镇,一年夏秋两贡,极尽臣忠,朝廷想来未必不会允准。”
“如今是不成的了,”郭继恩摇头道,“咱们打赢了常山之战,魏王便已生出了戒心。咱们哪怕是一年四贡,他也等着挑燕镇的毛病。是以不能冒这个险。不过楚公子的提醒也有道理,咱们须得将这个人选物色好了,再做计较。”
诸人告辞离去之后,陈巧韵便提笔誊抄,这份手稿果然十分有趣,山川地理,风物人情,叙述十分详尽。她一边抄写,一边忍不住读出声来,又怕自己打扰了统领,忙又偷偷抬头觑他。
却见郭继恩单手支颌,皱眉苦思,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才轻声慨叹道:“无论如何,一定得物色一位宰相之才过来,只是究竟去哪里寻这么个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