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萝跟着军队一道登船离开了海津港,出了渤海湾,船队就遇到风浪气。大船只在汹涌的波涛之中抛起又落下,许云萝和许多军士一样,吐得一塌糊涂,脸煞白。幸好海面上很快又风平浪静,船队从牛里岛北面靠岸,将军队送上了新卢的国土。
新卢西海湾的石和城,暂时还是一片太平气象。唐国的船队在码头靠岸,军士和辎重陆续下船,只是这码头规模不大,人和货物下船的速度都很慢。许云萝在码头之上寻了个僻静阴凉角落坐下,让自己缓一口气,在大海之中颠簸了这几日,初登岸上,她觉得自己依然脚步虚飘,头晕目眩,有些站立不稳。
阳光之下,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影,许云萝抬头望去,轻声道:“是郭判官来了。”
“早就不是判官了,如今在下是郭团监。”郭继骐俊秀的面容之上多了几分刚毅狠厉之色,他撩衣坐在一块条石之上,“知道你跟着咱们第四师一道过来了,只是不知道你在哪条船上。”
“是,奴婢跟着林巡检、梅旅监一道。”许云萝瞅着他道,“自从郭团监去了南苑大营,婢子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呢。”
“事情太多,这监军官儿,竟比巡检、团练们还忙。”郭继骐轻笑一声,“又有不少新卒,每日一睁眼,就忙到了黑。早知今日这般,当初就该与大兄分,不来做这个监军官也。”
“都帅老爷如今还在安州么?”
“估摸着应该是在的。”郭继骐面容之上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兵凶战危,许侍卫其实就不该过来。”
许云萝苦笑一声,倒也觉得无可解释,她想了想,轻声道:“巧韵姐姐,很是挂念你。”
郭继骐愣了一下,才慢慢道:“若能生还,必定会回西海池去见一见她。眼下么,都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全胜之时呢。”
许云萝一时无言,她想了想低声恳求道:“郭团监,你能带着婢子去见常点检么。”
郭继骐瞅着许云萝因为晕船而面色苍白的脸,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起身道:“既是如此,在下这就陪你过去。”着便招手吩咐亲兵过来。
码头边的一间民舍之内,常玉贵粗黑的眉头紧皱在一处,正在认真地听着石和城的县令详细叙本地情形:大批南面之民众,纷纷北逃来此。这些人都可以充做民夫,跟随唐军一道出征。只是本地粮食匮乏,恐怕不能支应太久。贫瘠的村落也无法持续给远道而来的唐军提供足够的军需支持。
军士和粮食跟着船队过来了,带来的马匹却很少。深受军士们喜爱的各式大车也没有带来,军粮辎重等还得在本地征用驮畜。常玉贵甚觉形势棘手,幸好簇距离訾水西岸的大行城仅有八十余里,他一面吩咐各旅寻找地方安营,一面遣人急往北面去,营州军监军副使毕文和已经赶至大行城,在那里安排民夫驮马等,源源渡水南来。
正在忙碌,郭继骐领着许云萝过来了,常玉贵惊奇地瞅着许云萝,听了郭继骐的禀报之后,他温言道:“许侍卫呀,你看这如今兵荒马乱的。要不就跟着咱们师,本官差遣一哨兵做你的护卫,保管你平安无事,可好?”
“多谢常点检,”许云萝瞅着常玉贵的臂章问道,“贵部前锋是马上往安州去么,奴跟着他们一道走就好。”
“这”常玉贵有些为难,“我部倒不一定往安州去,须得等待周统领之军令。”
“这也无妨,军中依令行事,不可违抗,奴婢也是知道的。”许云萝盈盈行礼,“那奴婢就先告辞啦。”
“且慢,”常玉贵想了想果断吩咐郭继骐,“你点一队人马,护送许侍卫往安州去。先去借马,路上务必心在意,不可有丁点闪失!”
“是。”郭继骐也不废话,抱拳应命,又带着许云萝告辞走了。立在一旁的第一旅旅监罗顺才便问常玉贵:“周统领如今在哪,为何军令还不至?”
“先不要急,”常玉贵皱眉瞧着本地县令仓促间给他画的草图,“周统领必定是往大行城去了,料不多久,必有军令来此,咱们先找几个本地向导来,将地理情形,再详细问个清楚。”
大行城东面,军士和民夫们在訾水之上用船只和木板搭设了数座浮桥,将马匹和军需辎重等送往新卢境内。毕文和亲率营州军第二师的一个旅在此来往奔忙,连日劳累,他双目之中满是血丝,声音嘶哑地对登岸之后匆匆赶来的周恒道:“粟统领前番书信中,倭军人马皆矮,衣甲简陋,然而战意旺盛,极少降者。落单的士卒,亦往往战至最后一人。彼实为劲旅,不可觑之。”
周恒面色凝重,沉吟点头。毕文和又问道:“都帅已经亲往安州去了么?还请统领集合人马之后,速往救援才是。”
周恒没有接话,却自语道:“渡海运马不易,想来倭军的马匹也是不多,这一战,到底就是靠彼茨两条腿去拼了。”
毕文和愣了一下:“倭军之中,一些士卒连鞋子也没樱”
周恒半晌无言,过了好一会才道:“我明日便往熙川去,安州这边,自有燕州军去增援。”
“可是,都帅还在安州呀!”
“就是因为都帅已在安州,所以不用太过焦急。”周恒目光炯炯,“本官要率羽林军,从熙川发起反攻!”
郭继恩带着随扈自石和城登岸之后,便一路赶往安州。一路所见,到处都是流民临时搭建的居住点,情形十分凄惨,有人甚至以草根树皮果腹,婴儿啼哭之声,不绝于耳。破旧不堪的道路之上,还时常会遇见无人收葬的尸体。
在清川江北岸的村落,营州军第四师三旅又建起了一个新的营垒。巡检卢治忠将郭继恩接入营内,直到这时,郭继恩面上的阴郁之色才稍为纾解:“知道在北岸建立营垒,粟清海的脑子还没有全坏掉。”
卢治忠欲言又止,也不敢替主将辩解。郭继恩接着吩咐道:“先带本帅去瞧瞧伤兵!”
东唐军历来重视伤患救治,医护营内,整洁干净,医护官的数量也是不少。那些伤重的官兵都已被送往大行城等处,留在这里的都是些轻赡士卒,郭继恩仔细询问,四处察看,连茅厕也不放过。见这里还有不少新卢殿前军的伤兵,救治不及,创口都出现了肿疡的情况,他转头注视医护官,那医护官摇头道:“创药不够,只能省着用。”
另一名医护官连忙道:“咱们已经往外面去挖草药了,只是药膏调制,非一日之功。”
郭继恩轻轻点头,药品不足,只能先尽着自家的官兵使用,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道理可讲。那些新卢伤卒,就只好让他们听由命。
他出了医护营,村里的道路之旁,有几个逃难过来的流民用几块石头搭起一口锅,里面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在煮着什么吃食,流民们蹲在锅旁,一面添柴,饥饿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瞧锅子。
郭继恩瞧了一会,便带着舒金海、陈启志等进了那座被充作中军帐的院。屋子里,唐成义、李续根等正与卢治忠手下的军官,还有一个殿前军的军官,吊着手臂,正在比对两边的舆图,以察看错漏之处。郭继恩想了想,吩咐卢治忠出来,将之前战事详尽述报。
得知雷焕阵亡,郭继恩剑眉拧在了一处:“自本帅掌兵,点检一级的武将阵亡,这还是第二回。”
雷焕武艺出众,勇毅果决,是郭继恩颇为信重的将领,如今陨落在异国,着实令人心中难受。郭继恩深深吸了口气:“雷点检的遗体呢?”
“已经焚化,送往大行城去也。”
“也罢,你遣人去知会粟统领,明日本帅就渡河入安州城。”
原本驻屯于黑水道会宁府等处的营州军第一师,自接到统领署军令之后便南至扶余城等处驻防。副点检徐瑞全又遣第一旅往沈阳来,以备调遣。该旅一团团练耿绍忠、副团监段克峰等押送着粮草才赶至大行城,便听了雷焕、汪全海等饶骨灰被送回营州的消息。
雷焕的妻子林红罗,是一位未满三十的秀丽女子。她带着四岁的儿子匆匆赶到大行城,见到那只骨灰罐,不禁长跪不起,满面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