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前方战事依旧会被燕都邮报刊登出来,可是大家渐渐地却失去了最初的热情。反正都是打胜仗,这些年一直如此,人们已经习惯了捷报频传,眼下最惹人注目的消息,既不是发往东倭的商船队,也不是燕州营州各县举行的县试,而是从黑水返回的任之久、刘文卿这对师生所撰写的关于黑水流域的考察记录。
“其水色黑,是名黑水,山海经云,西望幽都之山,浴水出焉,浴水即今之黑水也,土人又名之为乌龙江…”文章对黑水流域的山川地理、气候物产、部落丁口等都做了详尽的记述,令中原之民眼界大开。人们也因此知道了驿站自会宁府又向东延伸出二千里,以狗拉爬犁互为交通,越勃利州府而直至黑水入海口,以及海中还有一处名为库的大岛。也知道帘地丝绸、布匹、马匹、珍珠、金银铜铁等来往贸易,数量颇巨,足为规模。
翰林院掌院学士庄东原也在报上撰文,盛赞任、刘等饶考察之举,“穷极地理,深入荒野,记述完备,斯为盛举,足可比之凿空西域也。”
兴致极高的庄东原还特意将昔日学生召来翰林院详细询问。翰林院即由昔日的燕州都督府改建而成,占地虽广,如今却是空荡荡的,并没有几个官员、书吏。庄东原对此并不以为意:“修史者,繁浩费力之举,并不急于这一时也。倒是文卿你,既已熟知黑水地理,可愿回去再做一番事业?”
“累得要死要活的,”刘文卿见庄东原微微皱眉,忙又道,“子才接了吏部选吏司的征召,不日得往关中去也。”
“关中?”庄东原凝神想了想,“是要去襄赞军务么?”
“可见老师读报不甚仔细,”刘文卿笑了起来,“王师已克复西京矣!”
“既如此,那倒也罢了。”庄东原也不好再什么,只是嘱咐道,“既任职事,仔细勤勉为要,不可怕苦怕累。若得空时,也给邮报多写些文章。”
“是,子都记住了。”
大军收复西京的消息传回燕京,百姓们才重新注意到西面的战事。有人开始担忧圣驾是否会返回西京,立即就被旁人嗤笑了:“西京虽是阔大,哪里比得燕京舒适!再者,子每日玩乐作画,再不就是往大学堂去,听如今又爱上了苏平安先生处幽静,哪里会回去。”
“得也是,咱们这里,子是不管事的,政令出自政事堂,军令出自枢密院。子但垂拱而治,也轮不到他来定夺此事。”
在茶楼里闲坐的御史邹秀,听见这些议论,也是微微皱眉,沉吟不语。
与他一道来燕京的杨典依旧领着监察御史头衔,出往松漠之地去了,邹秀却以五品侍御史之职,留在京中监刺朝官。得知光禄寺自长公主执掌职事之后,开支陡增,御史中丞周思忠便遣邹秀往光禄寺查视之。那长公主一身珠光宝气,旁边还跟着两个女官,觑着邹秀只是冷笑:“光禄寺掌祭祀筵席诸事,霍参政遣奴来此,不就是教奴宴饮玩乐的么?不然,就请状元郎回禀政事堂,给奴换一处地方。”
邹秀微微一笑:“那也不用,殿下若是喜爱这里,下官便回禀政事堂诸相,为殿下妥善安排便是。”
长公主嫣然一笑:“那倒要多谢状元郎了。”
邹秀回到御史台,将光禄寺情形报与周思忠,他见上官眉头紧皱,便含笑道:“此事乃是长公主殿下与霍参政置气斗法,中丞何妨先置身事外?”
周思忠虽是性情忠直之人,也觉得此事不好轻易处置,想了想道:“也罢,此事且让本官与霍参政斟酌之后,再行定夺。”
这一斟酌,便没了下文。邹秀也吃不准霍启明对待帝室究竟是如何用意,在跟随霍启明与这一拔遣往关内的官员、学生送别之时,他便声对身边的另一名侍御史卫英荃道:“如今燕镇百姓,只知都统、参政两位,而竟不知有子。正是主弱臣强,长此以往,改姓易代之事,料必有之也。”
卫英荃原为巨鹿府之刑狱推官,周思忠任河北道巡查使之时,因赞赏其坚明清劲,遂举入中枢出任言官。听得这番言语,他微觉诧异:“自隆盛二十年郭令公自请靖边来此,已六十年矣,历任节度,皆得众心。是以燕地之百姓,向来便只知有督府,而不知有朝廷。似今日这般,其实与往日无异,正是一脉相承,以薪传火,官民皆习以为常,又何必节外生枝也。”
邹秀面色不变,只点头微笑道:“原来如此,此前是弟不知,今日受教了。”着便与卫英荃等一道瞧着前面的霍启明与刘文卿等人笑,又仔细叮嘱,眼见远行诸人纷纷上马,才挥手道别。
从丽正门返回之时,邹秀总觉得霍启明似笑非笑地瞥了自己一眼,或许那位年轻的布衣宰相其实并没有瞧着自己,但依然令他有些不安。
燕镇第三拔官员赶赴关内之际,郭继恩早已进入西京城。他吩咐秦云龙、谭宗延和卢永汉三部人马于城外废弃的禁苑等处扎营,自己只领着伍中柏所部羽林军第三师,和徐珪的那点兵马入城。定武门城楼之下,朔方军点检桑熠领着几个都尉长跪于道旁,于烈日之下俯首相迎。郭继恩见状,连忙下马,将这几个军将都一一扶起。
他见桑熠年近四旬,身形高壮,面如淡金,微蓄短髭,便点头赞道:“疾风知劲草,桑将军和众位,于艰危之际仍忘身为国,枕戈奋刀以御虏寇,英雄意气,无不令人钦佩!今日得遇,本帅心中,甚为欣慰也。”
“末将等无能,以致朔方等处落于胡贼之手,心中实是惶恐无地。”桑熠虽然被郭继恩扶起,依然抱拳低头,貌甚恭谨,“是以万不敢当元帅这等夸赞。”
“这个如何能责之于桑点检,想图鞑倾全国之兵而来,实非一镇之兵能当之者也。”郭继恩着仰头瞧向定武门城楼,“从此门入城,岂非太极宫也?”
桑熠瞧一眼跟在郭继恩身后的徐珪,有些吃不准郭继恩的用意:“是,从此门入城,便是西内太极宫也。”
郭继恩沉吟一会,轻轻摇头道:“还是从西面芳林门入城罢,虽西内如今已经荒废,咱们这般大喇喇地进去,终归是不大好。且请桑点检为咱们引路?”
他着向西面伸手示意,桑熠也不敢违拗,于是便走在前面,引着兵马往安礼门而去。
自安礼门入城,西面是修德坊、辅兴坊,东面则是太极宫的宫墙。道路两旁稀稀疏疏有些百姓在瞧着热闹,心地指指点点。郭继恩知道城中百姓仍有戒心,也不去理会他们,只吩咐伍中柏等,领着兵马也跟着徐珪等人一道往皇城之中驻屯。
皇城东西宽约六里,南北长约四里,面积阔大,其间整齐排列的官廨,屋舍众多,俱都空空如也,足够军士们安顿居住。大家从安福门进了皇城,好奇地四下打量,徐珪便向伍中柏、吕义才等军官们指点着,这里是尚书台,那边是左右卫,还有四方馆,五寺等处地方。郭继恩却只是负手打量着那座也叫做承门的太极宫正门,转头示意许云萝过来:“去往东都之前,你跟着景云,便是住在这里面么?”
“是。”
郭继恩咧嘴笑了起来,又问桑熠道:“本帅打算入宫去瞧一瞧,桑点检以为如何?”
许云萝有些困惑,她眨着漆黑乌亮的大眼,不明白为何郭继恩先前不愿从定武门直接入宫,如今到了皇城,却突然想要进太极宫去。
“这可是不一样的。咱们从正门入宫,也可算是谒见嘛。其实呢,是我想瞧瞧你当年住的地方。”郭继恩笑了笑,转头瞧着桑熠。
原来这位年轻的元帅还是有取代之志,桑熠暗自嘀咕,却也不敢迟疑:“布置守城之时,某等曾经进去过。既是元帅要入宫,末将这便教伙伴们打开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