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用兵漠南之际,东都城内,则是暗潮汹涌。魏帝梁忠顺一病不起,只由何美人每日悉心照料。中书令李垂兴则三番五次往流杯殿探看,并密奏称广王梁佑存颇有异常之举。于是皇城之中议论纷纷,魏帝欲立次子全王梁佑续的传言,四处可闻。
梁佑存惶惶不可终日,金吾卫副总管姜昌劝他道:“为今之计,只能是先发制人。不然,至尊传位全王,吾等岂有葬身之地耶?”
梁佑存来回踱步,夺据大宝的渴望与事败身死的恐惧来回交织。姜昌见他依旧难以决断,便火上添柴道:“全王登位,殿下还能活命耶?再者,新任龙骧军统领宁宗汉,曾为殿下旧日部属,全王必定忌惮之。若殿下一举成事,宁统领自然愿意追随,则东都人心,亦可安定之。殿下,不能再迟疑了。”
“好,”梁佑存不再转圈了,面色狰狞道,“当与众位共享富贵!”
次日,梁佑存带上心腹死士布骨赤忠,自大业门进入洛阳宫内廷。那布骨赤忠原为北地胡族出身,流露江湖为一头陀,因为悍勇出众而被梁佑存收至帐下,专为阴毒之事。他们入了内廷之后,前来接应的姜昌献上短刃,藏于布骨赤忠衣内,径往流杯殿去。
寝殿之中,何美人尚在向梁忠顺夸赞全王仁孝聪明,却见内侍引着梁佑存进来,不由心虚地退至一旁。梁忠顺面色蜡黄,支起身体觑着长子皱眉道:“政事堂屡次报与朕,你办事颟顸迟钝。似这等,如何对得起朕的期望!如今南面呼元通,数有挑衅之举,朕预备遣你往汝阳督军,这回万不可似从前一般,马虎大意。南面不平,不许回朝,你可听清楚了?”
何美人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梁佑存心中更加愤恨:“大家身旁,皆是全王亲信,每日谗言,自然没有儿臣的好话。若儿子果真去了汝阳,想必赐死诏书必定随即至耶?”
梁忠顺大怒,喘着粗气道:“你是失心疯了么,竟敢这样对朕话?!”
“对,某今日就是失心疯了,”梁佑存双目血红,状若疯癫,他一脚将身前的那个内监踹倒,厉声喝道:“杀!”
布骨赤忠立即抽出雪亮的短刀,向床榻直扑过去。何美人惊声尖叫,梁忠顺慌忙叫道:“来人啦,将这逆子擒下”他话音未落,就被布骨赤忠一刀直搠入腹部。
何美人花容失色,转身欲逃,梁佑存从多宝格上抄起一只铜瓶狠狠砸去,正中何美人后脑勺,这女人一声没吭,便栽倒在地。
梁佑存在东都弑父自立,大开府库赏赐群臣,并下诏称全王梁佑续、中书令李垂腥,阴蓄异图,将行大逆,即着人锁拿。又传诏汴梁,令康王梁佑延继续镇守东面,以防备南吴徐氏。
然而出乎梁佑存意料,此前在西京之时与自己颇有交谊的龙骧军统领宁宗汉竟然按兵不动,坐视兄弟相斗。金吾卫总管见主君被弑,便率领亲信出宫奔往全王府,自请为护卫,昼夜严密把守。姜昌所率之人马,竟不能近前。驻守汴梁的梁佑延也拒不受诏,并传檄四处,起兵征讨东都。南吴国主徐敬徽得知梁魏内乱消息,立即遣大将于善立率军北攻海州、下邳。梁佑延也只好暂停向东都进兵,亲往徐州督战。
杨运鹏、谢文谦等分别在永年、馆陶两县练兵,同时密切注意中州动静。东都发生变乱,他们很快就得知了消息,并急报枢密院。但是郭继恩、霍启明却很是淡然,虽然柴弘等战训司参谋们不停地向郭继恩提议立即出兵邺城、昌乐,郭继恩只是不以为然:“中州既乱,就让他们乱个彻底再。”
瑞凤郡主对此很是不解,但她也不敢多问。中书省诸相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同样得知了东都变故,王行严按捺不住,赶到西海池广寒宫质问郭继恩道:“梁逆既已授首,正是进取良机,都帅为何按兵不动?”
“王相稍安勿躁,”郭继恩请他坐下,不紧不慢解释道,“北面平城、黑城尚未克复。如今当全力应对北虏。至于中州方面,容后图之。”
“岂非舍本求末?北地残贼,不过癣疥之疾,南征才是头等大事!”王行严真的发怒了,“某已经得知消息,南吴徐氏,已经进据宿预、沭阳,早晚占领徐州、汴梁。若王师坐视不理,岂不是将中州拱手让与徐逆?”
“便是徐氏父子先得了中州,又有何妨,迟早为吾所有也。”郭继恩淡定道,“就让淮南士卒,替咱们殄灭魏逆,此所谓借剑杀人,岂不正好。”
“呵呵,都帅手握三十万大军,灭东虏,救新卢,如今又收取河东、关内,声威大震,下枭雄尽皆胆裂。”王行严只是冷笑,“却是迟迟不愿出兵中州,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议事厅内一片寂静,柴弘、祝同文、何文昊等虽是皱眉不已,但是对方身居宰相高位,他们也不好轻易插言。郭继恩心中也有些不快,但还是耐心解释道:“自临榆关外,经燕京、晋阳、西京直至凤翔,已成一字长蛇。三十万兵马,处处布防,其实捉襟见肘。必得陕北、晋北两处都安定下来,咱们才能聚集精锐,解救中原。弈子有先后手,不得不耳。”
“若非都帅执意先打河东,何至于此?”
“山西形胜,并州高地,虎视下。”郭继恩气得笑了,“落入胡虏之手,随时能侵犯河南河北等处。咱们不先行夺回,任凭虏骑虎视眈眈,焉能高枕无忧?欲平下,财赋兵革,缺一不可。如今朝廷既有燕州营州之钱粮煤铁,又有山西关中之健勇,则何日征讨,主动在我,又何必急于一时也。”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祝同文扶了扶眼镜,终于插嘴道,“然威下必得有兵革之利也。”
“好,那拔烈坚、阿古拉等部族首领眼瞧着就要入京了。这漠南战事,究竟还需多久,方可平定?”
“草原之上,雪季眼见就要来临,恐怕要等到来年开春之后了。”
王行严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郭继恩面色也不好看,他转头瞧着参谋们:“围城之战,一年半载的实属平常之事。莫非这些年咱们打仗太顺,教人以为若不能速决,则不可忍受?”
参谋们都不接话,一脸虬须的都尉柴弘心道:“政事堂几位宰相,未免太过心急。”
卓玉思忍不住了:“军政之事,又不归政事堂,他们老来催促,算是怎么回事。”
几个军官都瞧着郭继恩,他也渐渐恢复了沉静之色:“这事,当初是本帅料想不周。不过也不打紧,任他们如何催促好了,咱们该如何行事,依旧照方略不变。”
“是。”
军官们跟着元帅步出议事厅,柴弘继续道:“如今庆阳、平城、黑城三处战事,我师之兵力,皆无压倒之优势。眼看马上就要入冬,不如令各部就地转入休整,以待来年开春之后,再行作战。”
“你的很是,”郭继恩停下脚步想了想吩咐道,“发急递军书,召周恒回京。陕北战事,交由桑熠主持。”
“是。”
去往膳堂用饭之时,郭继恩一直若有所思。许云萝放学带着本多秀弥、深田纪两个女孩回来,也往膳堂来用晚饭,见到郭继恩表情,许云萝轻轻握住他的手:“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么?”
“有,也没樱”郭继恩回过神来,“你先用饭,然后咱们一道去霍参政那里。”
“好的。”
用过晚饭之后,两人离开西海池,骑着马沿着横街往东而去。一路之上郭继恩不停询问女孩们学堂念书情形,许云萝有些奇怪:“平日里都帅似乎都不大过问这个的。”
“嗯,也就是随口一问罢了。”郭继恩其实心不在焉,又陷入了思索。许云萝心下更加奇怪,她自从跟在郭继恩身旁,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心神不宁。
霍启明竟然还未回宅,任福生请他们在正厅里坐定:“参政老爷每日早出晚归的,有时在西山待得晚了,就歇在那边。人也不知道他今日会不会赶回来。”
郭继恩有些失望,他想了想道:“那你去禀告白娘子,咱们上去瞧瞧娃娃,可以么?”
正着,白吟霜已经抱着儿子从楼上下来,她一身精白色蓝花织锦长裙,将儿子放下,行礼笑道:“这还用禀告什么,两位只管来玩就是。只是都帅平日里也忙,便是相请,也难请来。”
郭继恩只摆摆手,许云萝便起身到白吟霜身边,两个女孩低声话,又牵着霍云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家伙刚学走路,十分兴奋,叽叽咯咯笑个不停。白吟霜低声问道:“你们家这位都帅老爷,今日是怎么了?”
“奴也不知道。”许云萝轻轻摇头,“咱们再呆一会,若是霍参政果真今日不回来,咱们就告辞啦。”
“告辞什么,今晚你们就歇在这边好了。”白吟霜笑道,“客房是一直预备着的,我这里虽不及玲珑院宽阔,论起舒适,却未必输给你们呢。哎,你要不要现在就去沐浴?咦,你这根簪子,好生精巧。”
“军器监打造的,”许云萝将盘住头发的金簪拔出来,满头青丝洒下。她将簪子递给白吟霜,“姐姐若是喜欢,就拿去罢。”
“啧啧,你倒是大方。其实不用,”白吟霜笑道,“我若想要,自然是教参政老爷去给我弄一个来,抢走你的算什么。”
“咦,你要抢什么?”正着,霍启明领着耿冲回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只尺余长的奇怪武器,木制的弯曲手柄,前面是锃亮的一根铁管子。许云萝一见到这件武器,便流露出恐惧之色,白吟霜倒很是好奇:“老爷又弄了什么古怪玩意呢?”
郭继恩见到这件武器,却是精神一振:“短火枪,你们终于打造出来了?”
“只不过是勉强能用,其威力还及不上弓弩呢。”霍启明兴致不是很高,“先打造这几支,供枢密院使用。这个,还是不能大造,得接着改进。”他着又嚷嚷道,“怎么还不开饭,都快饿死了!”
“是,快开饭罢,的早就饥饿了。”耿冲也附和道。
“那你赶紧用饭罢,我和云萝是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也一起来,”霍启明不由分,“军中膳堂里,哪里有家中这样好汤水。”
“好,那就再吃些儿。”
郭继恩盛了一碗汤,许云萝却只不饿,坐在他身边。霍云熙自有家中仆妇喂食,霍启明只管自己狼吞虎咽,又取笑儿子行动笨拙。郭继恩用调羹喝着汤,慢慢将王行严来西海池催促发兵之事了。
“南面之事,的确不急。”霍启明连吞了两块脍鱼片才话,“政事堂要催,由得他们几个老儿催去,咱们只管慢慢地来。只是黑城那边,眼见就是大雪季节,教骆承明先退一步,也是不打紧。我这边让火器厂加紧些,造几门行军炮出来,往漠南那边送去。到时候,任他铜墙铁壁,也给我轰开了。”
“还有两月就该元旦了,火器厂果真能造出能用的火炮?”郭继恩放下碗问道。许云萝心下愈觉害怕,紧紧捏住了郭继恩的衣袖。郭继恩诧异地转头瞧她一眼,想了想又将她的手握住。
“啧啧,这是在我宅中呢,你们还要这般你侬我侬?”霍启明很是嫌弃,又爽快道,“能造出来,十门八门的,估摸着问题不大,先炸开黑城,再调往平城。虽将平城城墙毁了很是可惜,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就是为这个烦恼么?”
“并不是为这个,打仗之事,我从不会烦忧。”郭继恩摇摇头,“就算没有火炮这等利器,咱们也能取胜。我为的是另外一桩事先前咱们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其实,咱们应该再设一处机构,列于中书省、枢密院之上,以总掌下军务民政。”
“哈,”霍启明放下了筷子,将郭继恩瞧了又瞧,“你终于想明白了,打算自己来做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