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楼村中一处员外庄园,如今被设为两淮行辕所在。一脸横肉的谢承运匆匆闯进正屋,面上骄横之色已经荡然无存:“先前是卑职觑了北寇,委实厉害!”
徐智勤身穿明黄色织锦蟒袍,正在提笔写字,神色淡然:“郭继恩麾下百战精兵,岂能被尔轻易摧破之!初战不力,理所应当,无须心疼你手底兵卒,来日再战便是。”
“这个,卑职实无把握能击捅面之敌,不如,”谢承运吞吞吐吐,“不如殿下发一道教令与郑将军”
“郑德威驻守徐州,不可轻动。”徐智玄打断了谢承运,不容置疑道,“那怕你这三万御营军都拼光了,也要给孤趟过去。”
谢承运面露难色,徐智玄身边的潘文佑意道:“敌我兵力相当,其又是兵杖精锐,火枪、火炮,十分厉害。若咱们无有增兵,料想宋城,难以久撑也。”
“孤信得过路士瞻,他守得住宋城。再者,还有陈贯恩辅佐,你们怕什么?”徐智玄笔走龙蛇,“咱们这边,声势愈大愈好。胆欲大而心欲,智欲圆而行欲方潘长史,你瞧孤这两句,写得如何?”
得知徐州援军被打退,向祖才甚为满意,又催促城下各师,加紧攻打。此时宋城之中守军不足二万,但却是一块极难啃的硬骨头。唐军各处营垒之内,全是因为使用过频而损毁的投石车,民夫和工辎营的官兵们一道,点起火把,挑灯夜战,赶修不停。
向祖才亲往前敌大营巡视,瞧见这热火朝情形,很是满意:“军心可恃,民心可恃,哪怕他固若金汤,咱们也迟早破之。”
跟随在侧的中州军第三师点检秦存贵忧虑道:“这两日攻城,伤亡不。如今宋城已经四面围住,攻城不急于一时。可否先缓一缓,集兵先往虞城,一举殄灭徐州援军,则宋城守敌,士气定然瓦解,岂非事半功倍。还请都督详虑之。”
“慈不掌兵。”向祖才神色坚硬,丝毫不为所动,“如今我兵马虽多,其中降卒却是不少,这些人,军纪未熟,战意不坚,正需这样的硬仗,好好打磨打磨才成。夫勋功伟业,无不以鲜血流淌而成,愈是紧要关头,愈要咬牙挺住。虞城那边,我有三万骁锐,便如铜墙铁壁,徐智玄亲来又如何,依然不能撼我分毫!”
秦存贵闻言,惶愧抱拳道:“卑职自归义后,虽有寸功,实无足道也。如今大军酣战正急,某作壁上观,岂非坐享其成!这就向都督请战,来日,某愿率全师同袍,为三军之前驱!”
“中州第三师,转战南北,战力有目共睹,秦点检不必如此。”向祖才拈须微笑,胸有成竹道:“如今你部是本官的中军,压阵的兵马,将来自然有用得着处,何必急于一时。要知道,咱们拿下了宋城,稍作休整,便会直趋徐州,彻底荡平淮东!”
他们返回苏庄的中军营垒,秦存贵告退之后回到自己住处,却见检校师监孙汝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便问道:“时辰已经不早,孙师监为何还不去歇息?”
孙汝林头发剃得极短,露着青色的头皮,瞧着象个和尚,神色却有些凝重:“方才范点检来访,极言北面很可能藏有南吴奇兵,教咱们务必多遣斥候,仔细查探。还营”
“还有什么?”
“范点检再三提醒,中军不可前移,千万心戒备。”个头不高的孙汝林挺直身体也只到秦存贵的肩膀,“范点检可是在讲武堂做过教头的,他的话定然有道理。告辞的时候,范点检还,他已经遣人将此处情形,急递东都。”
“孙师监,某是个降将,”秦存贵面露苦笑,“这些事情,某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不过,今日向督有言,咱们这师人马,暂不轻动,如此,想必你也可安心些了。”
俯瞰豫东的原野,多路大军、民夫集向宋城,浩荡的队伍,迎风招展的战旗,演绎着波澜壮阔的史诗。而向东都报信的军使,却与大军背道而驰,快马加鞭,驿站换骑,要将前方的军情报与郭、霍等人。
皇城之内,许云萝跟着霍启明往尚辇局去探看安康公主。郭继恩却不愿去,只在此前的右监门卫衙,如今的中州行台衙署,等着匆匆从南阳赶来的谢文谦、雷元和入衙参见。
尚辇局位于东都皇城之中靠东面的位置,是一处空置多年的衙署。内侍们将这里清扫干净,安康公主乘一辆辂车,由几名贴身宫女跟随,搬出了洛阳宫,移居在此。
飞鸟进辉跟着许云萝、霍启明一道进了尚辇局,这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散去的陈旧气息。许云萝微微皱眉,轻声道:“瞧瞧这里可有熏炉,若有,便教人来点上熏香才好。”
霍启明摆动麈尾笑道:“还是你们女孩儿细心,贫道就不曾想到这些,既如此,耿冲现在就去找阎德仁,将此事办了。”
耿冲答应着退了出去,这尚辇局只有东西两路院子,四层进深,占地并不宽阔,他们沿着西路院子一直向南,直到上房,就有一个宫女慌忙出来行礼,引着他们进了屋子。
屋子里还有三名宫女,都跪在地上深深低头。安康公主斜倚在榻上,妆容素净,明眸皓齿,容色动人,只是面色惨白,精神甚是萎靡。飞鸟进辉定睛瞧去,这位公主年未花信,依然还是青春之时。她觑着身穿军袍的许云萝,微微变色:“你,你是景云身边的那个侍卫。”
“是。”许云萝微微蹲身行礼,“殿下还记得奴婢。殿下伤在何处,如今是怎样情形?”
“一刀刺穿了胸口,幸好医官救得及时。”安康公主神色复杂,面露苦笑:“当初多亏有你,保住了景云清白。我却是没有这样好命,断梗浮萍,不由自主。我听宫女议论,是燕京郭元帅身边有个女官,姿容倾国,乃是北地最有权势的女子,想必就是你了?还听,景云在燕京,已经出降?”
许云萝轻轻摇头:“权势不上,奴只是都帅身边一个侍卫,担任着令史之职。景云长公主,的确已经出降,尚主的,乃是前科之状元公。”
“你们一个个,都是这样好命。”安康笑容愈发苦涩,“而我,拖着一具死不死活不活的身子,全不能自主。”
“景云殿下好不好命,贫道不清楚。不过云萝妹子是郭都帅的未婚妻,你要她是燕京最有权势的女子,也不算错。”霍启明摆弄着麈尾,打量屋内陈设,“贫道瞧殿下这模样,伤势好了许多,性命已是无碍矣。不知殿下,从今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安康低下头来,轻声道:“我舍不得去死,做出了辱没先皇的事情,原本没有脸面再活着。只是”
“只是蝼蚁尚且贪生,为人惜命,也是常情。”霍启明打断她的话,自己扯了张椅子大喇喇坐下,“既然没死,就好好活着。贫道这番前来,便是想问公主殿下,往后有何打算,是继续留居东都,还是去燕京,又或,殿下愿意回西京去?只是有一样,不论是这里洛阳宫,还是西京太极宫,都不可再住了。”
安康沉吟一会,轻声道:“奴待伤愈之后,想遁入空门,师可允准么?”
“可以,为尼为道,这个都凭殿下心意。”霍启明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他们告辞出来,色已黑,薄云当空,掩映着一轮凸月。清亮的月光照耀着没有路灯的皇城横街。霍启明迈步走在最前面,又转头问飞鸟进辉:“你以为如何?”
“回参政大饶话,敝国之命妇,皆无可能自主择婿,俱由主家,或是父亲指定婚配。”飞鸟进辉慢慢答道,“她们最终之结局,往往也是遁入空门。”
许云萝只是裹紧身上的军袍,沉默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