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战报尚未送至枢密院,松漠都护元珍农已经穿过水草湖泊众多的浑达克沙地,赶回了京城。起在沙地北面营造的新城,他告诉几位宰相:“草地城池,虽也划分里坊,设置官署官仓,可是不曾修筑城墙,是以很快完工。如今商贾不少,市集初兴,料想往后必定繁盛只是中书省急召下官返京,却不知将遣何人替之?”
元珍农如今已是年至七旬,须发斑白,面容之上也是密布细纹,显得甚是苍老。靳衣眼瞧着他这副模样,不禁感慨:“珍农兄,这两年塞北风霜,想必受苦。这接替之人,咱们打算于胡、汉之中各选一人,以充任都护副都护之职。只是都帅的意思,是想委托你去朔方地主掌民政。此去灵州,二千余里,沿途又皆是苦寒之处,怕是你身子骨吃不消啊。”
“朔方道这么快就收复了?”元珍农很是惊讶,他想了想,拈须道,“元某曾做过三年灵州刺史,对朔方情形,也算熟知,思来想去,其实还是下官去最为合适。”宋、卢等人见元珍农并无推托之意,不畏艰难,慨然自任,心下俱都感佩,便与他详细商议起来,许诺钱粮支应、赋税蠲免,及河工、迁户等事。
正在议论不休,郭继恩也从西府匆匆赶来相见,他抱拳见礼寒暄,元珍农却神色淡漠:“边关万里,老夫不敢辞任。不过那雍州军副统领桑熠亦为元某旧识,都帅就不怕元某到了灵州,鼓动挑唆,至有专制一方之患?”
“元公提点得是,”郭继恩哈哈一笑,“光复远域,桑将军实有大功,当回驻西京,节度行台各部。朔方之地么,自然该另选一员燕镇宿将,以为留守才是。”
元珍农冷哼一声,不再接话。郭继恩也不为己甚,一面伸手向火,又向宰相们解释道:“朔方战事,想必进展极顺。则周恒、刘清廓二将,势要东入潼关,加入中原战事。桑熠久历戎伍,力拒外虏,有功当擢。本帅打算朔方平定之后,便以桑将军为雍州军之主将,坐镇西京,以揽西北边事。”
宋鼎臣、卢弘义都连连点头:“如此甚好。桑熠虽非燕镇旧人,其忠肝义胆,下俱知。都帅能令其独当一面,也是给归义诸将,树一楷模也。”
“好,那么也请几位相国,致书雍州行台杨公,拣选能廉之吏,来日随元公一道往朔方任事。”郭继恩遂抱拳嘱咐道,“此为当前第一急务,尚请诸公着意办理之。”
尽管元珍农一直对郭继恩冷眼相待,其出城赴任之时,郭继恩依旧前来送行,正在铁厂忙碌的霍启明也抽空赶来。元珍农这才心意稍平,又对郭继恩道:“某前日读报,见杨都督军前斩杀常大振一事,想必诸军皆为震动。这常大振也是勋功勇士,如此结局,固然教人痛心,然百胜之兵,无敌之师,正当如此!望元帅与各师健儿,引以为戒,早日克复江南,以定下。”
郭继恩点点头:“好,元公嘱咐,郭某必定牢记。”霍启明却叹息道:“这个常大振,乃是道的学生,极出色的斥候,就这样掉了脑袋,着实可惜,可惜啊可惜。”
“居功自傲,目无军纪,这等人死了也是个糊涂鬼,甚么可惜。”元珍农瞪眼道,“为将者,仁义智勇,缺一不可。你们往后,在讲武堂中当以此事为例,多多宣讲,以警后辈。”
见郭、霍两人都连连称是,元珍农这才上了马车,他瞧瞧碧蓝空,寒风吹过,想了想又犹豫问道:“朔方果真指日可下?则都帅究竟以何人镇守之?”
“李续根李都尉,此人贫家出身,行伍之中历练出来,又在讲武堂读书,沉稳干练,足当大任。”
“李续根?”元珍农皱眉想了想,“此人曾在枢密院担任职事?”
“是,雍平十六年冬,伪燕入寇河北,其弟李书振战死于遵化。”郭继恩正色解释道,“此后郭某才将李续根调入枢府,为战训司参军,后又转任雍州军点检,大十余战,皆有军功。”
“这等来,竟是一门忠烈啊。”元珍农肃然起敬,拱手道,“李都尉豪杰之士,老夫当与之勠力同心,以定边疆。”
马车由一伍军士护卫着,沿官道渐行渐远。霍启明这才问郭继恩:“你选了李续根来做这个副统领,徐珪沈望等人,倒也罢了,那梁义川,必定不服也。”
郭继恩没有回话,只鼻孔里微微哼了一声,翻身上马,示意许云萝等跟上,又对霍启明道:“李樊玉染恙不能理事,方司监又去了军械公司,如今军供司这边,已经乱成了一团,咱们还得另物色一个人来主持才好。”
“胡启忠,辛广寿,你打算叫谁来,我就将他召入枢密院便是。”霍启明着也跨上坐骑。郭继恩奇怪道:“你不回西山么,怎么还跟着我?”
“谁要跟着你了?道爷我今日要去大学堂授课!”
“原来如此,”郭继恩闻言失笑,“如今那个叫吕碧云的才女,名气愈发响亮,竟然压住了新科状元言若久。郭某倒是好奇,不知是何等出众的人物。”
“既是好奇,何不与贫道一块去大学堂,顺便见识见识?”
“还是改日罢,如今枢府之内,事情极多,”郭继恩在西海池大门处勒住坐骑,面上闪过一丝疲惫之色,“文谦兄又去了海津,愈到紧要之时,愈觉缺兵少将。”
“也罢,那就请继恩兄生受着。”霍启明哈哈一笑,“道爷我可就教女弟子去了也。”
讲堂之内,门窗皆开,学子们都穿着各式棉袍,依然冻得瑟瑟发抖。那吕碧云又做了一件惊世骇俗之举:将一头长发铰去,只留至耳根。一时间,不但学堂之内为之轰动,就连燕京城里,也迅速传遍。
霍启明步入讲堂,便瞪大双眼盯着这个女弟子。吕碧云倒是落落大方,轻轻甩头笑道:“这也不是弟子开创,广南之民,素来便有剪发之俗。师何以如此惊诧莫名也?”
霍启明放下讲义,连连摇头道:“彼是因为气炎热,不得不耳。你这是为的标新立异,何可同日而语,再者,如今入冬,气寒冷,你偏生这等特立独行,万一染了风寒,岂不自讨苦吃。”
“弟子一心向学,洗漱妆扮之事,能省也就省了,短发濯洗甚便,又不用束发,有许多的好处。师,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为师是何等身份,岂能与你一般胡闹。”霍启明眼神示意吕碧云收敛,拿起石笔,在黑板上写字,“此前为师已经给众位讲过方程,此语出于九章算术,方者,横列也,程者,算筹,竖式也。后来又给诸君讲解了几何,然则二者可有关联乎?这便是为师今日所授之课,名为解析几何。”
气渐渐一日冷似一日,学堂之中诸学子们还在发奋苦读,期盼着早日闭馆给假。各处工坊之中,男女工匠们也依旧忙碌,盘算着月底可得多少工钿,岁月平静,市井如常,南面与西北的战事,邮报商报等报纸如今也鲜有提及,仿佛是辽远虚无的传,只在众饶生活之中,微微泛起一点涟漪。
当京城又一次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河南宋城、南阳两处的战事,却还在持续着。盘踞荆湖的呼元通,一改往日的股游骑袭扰,乃遣大将殷生、戴虎等以四万之兵围攻南阳城。
南阳大城,秤砣状的城墙依山傍水,方长达十八里,乃是河南道仅次于东都、汴梁的巨大城池,十分坚固,极难攻破。殷生昔年曾与梁魏军大将雷文厚反复交战,是呼元通麾下深得倚重的名将。他也深知南阳城难于攻打,于是令部将王孝思率部围城,戴虎率万人占据南阳北面向城、方城两县,以阻截东唐从北面赶来的援军。
向城、方城两座城池,向城在西,城北是绵延八百里的伏牛山。方城的东北面,则是伏牛山与方城山之间的开阔大道。戴虎因此以主力驻守方城,仅以两千羸卒把守向城。
戴虎时年才满三十,素以骁勇着称。他率部进据方城县城不多日,东唐果然有中州军军监谭宗延率二万兵马赶来救援南阳。这支兵赶至方城城北的独树集安营扎寨,却并不急于进兵。
戴虎也不惧敌军人数众多,当即率领五千荆湖健儿出城搦战,唐军闭营不出,对荆湖军的辱骂,全然不应。
一连两日,唐军都躲在营垒之中,不与敌军硬碰。戴虎无奈领兵回城,但仍旧遣出不少斥候,心查探唐军动静。当他得知有一股敌军出营,往山脚处的杨集察看地形,便亲率数百骑兵,前往截杀。
谭宗延是樵夫出身,当年便是郭继恩麾下的营官,骁勇善战。这几年日子好过了些,饭食油水充足,他的身躯渐胖,骑术倒是一如往日般矫健。这日他由中州一师师监张续礼、巡检冯相廷等人跟随,出了营垒查探地形。一行人还未到杨集,就见南面雪地之上涌出敌骑身影,驾马飞奔而来。
张续礼等见势不好,连忙护住谭宗延掉头向东,荆湖骑兵迅速拉开阵型,紧追不舍。随扈们以羽箭阻击,这更激怒了戴虎,下令骑兵们以弓弩还击,死活不论!
一哨护卫的骑兵很快折损了近半,一支羽箭嗖地飞来,当的一声撞在张续礼的兜鍪之上。众惹时大吃一惊,谭宗延也被追得恼怒不已,当即勒住战马,返身张弓搭箭,嗖嗖连发,竟是无一落空,数息之间,便射杀了七八人。
他出营之时未张旗号,戴虎虽料想对面之敌身份不低,却不知此人就是唐军之主将。眼见此人射术精良,戴虎一声喝令,便有一队骑兵绰枪加速奔来,要取了这个敌将的性命。
冯相廷料难走脱,将心一横,掣刀驱马拦在谭宗延身前道:“卑职再挡一会,将军可速走!”
“不用慌,你瞧本官再杀几个。”谭宗延一张胖脸之上依旧神色从容,他不慌不忙,从腰边掏出一支精美的燧发手枪。这是他还在郑州练兵之时,军供司特地从燕京城送来的兵器。谭宗延对这件火器爱不释手,闲暇之时经常练习,但是在战场之上使用,这还是头一遭。
砰的一声枪响,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荆湖队官面门中弹,应声栽倒。骑兵们登时大吃一惊,一时不知所措,谭宗延身边的护卫们趁机又射还好几箭,于是又有两个骑兵从自己的坐骑之上栽了下来。
“这个便是火枪么?”
“不要怕,这怪物只能射一次,咱们冲过去,杀人夺枪!”
骑兵们鼓噪着,约束住自己的战马,预备再次发起冲击之际,谭宗延已经装入弹丸,砰的一声,白烟再起,又一名骑兵应声而倒。
众人惊得大喊一声,掉转马头就跑,谭宗延第三次开枪之时,骑兵们已经逃出了百余步之外,这一回,没有裙下了。
戴虎也被枪声惊得目瞪口呆,眼见远处已有东唐骑兵赶来助战,他也只好吩咐部属们,速速回城。
仔细听完骑兵们的奏报,戴虎面色阴沉下来,连忙吩咐书吏,详具呈文,遣人急送殷生处,请他定要心防备。又传令各部,谨守城池,不可轻易出战。
戴虎所部主力于是在方城城内严阵以待,唐军却迟迟不来进攻。又过了好几日,西面的向城再次传来令他大吃一惊的消息:另一支大约两万饶唐军,突然从向城北面的鲁阳关杀出来,冲至向城城池之下,一举克之。城中两千守军,几乎被全部歼灭。
鲁阳关是鲁山、汝州通往南阳的一处险要关隘,昔年前秦南攻之时,曾以精骑突破此关进逼南阳。只是多年兵乱,道路失修,杂草丛生,时人无有通行者。这回越关南进者,便是新扩编的东唐楚州军。检校统领唐成义亲率二师、三师的两万官兵,一路疾奔而来,以乡民为向导,杀出鲁阳关,轻易夺下向城。
戴虎没能截住东唐援军,南阳城下,双方的决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