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周恒回京,于贵宝也从武成殿赶来叙谈。他起燕州军军监石忠财在河间、德州等地所操训的新卒:“两万人拔入了楚州军,剩下的编为燕州军第七师。老夫推举燕州二师的祁士德去做检校师监,只是点检一职,尚未确定人选。”
侍立一旁的海拉苏欲言又止,郭继恩扫了他一眼笑道:“知道你想着重回战场,此事就不用想了,本帅另有差遣。”
“是,卑职悉听吩咐。”海拉苏老老实实答道。
又议论了一会,看看已经过了申初时,郭继恩便教周恒领着郡主先行告退。他们要先入宫去见太妃和子,然后回集贤坊周宅,周父周母见到长子归京,定然也会是喜出望外。
顾蓓有些羡慕地瞧着两人挽着手一道离去,又偷偷瞧瞧沉默不语,低头写字的许云萝,强令自己沉下心来做事,却听得郭继恩对于贵宝道:“元旦过后,便是议政院集议,大政议定之后,本帅会亲赴河南。燕京这边,要请老将军坐镇,以备不虞。”
“既是都帅亲征,这留守之任,老夫责无旁贷。再者,还有霍真人在此,都帅只管放心。”
“定鼎之战,难免会有些心中忐忑,念头纷乱。”郭继恩想了一会又道,“枢密院各司署,随行之人,也要尽快将名册议定下来。”
“是,周统领这回是留京还是跟随都帅一块南下?”
“一块南下,还有西节堂这几位典书,全部一块走。”郭继恩继续吩咐。顾蓓闻言,惊讶地抬起头,她还算机灵,将到嘴边的问话生生给憋了回去,慈军政大计,哪里轮得到她一个的书吏出言抗命。倒是许云萝轻声问道:“这里难道就一个不留么?奴觉得还是该将郡主留下为好。”
郭继恩轻轻摇头:“你抽空去瞧瞧陈典书,年节之后,她的月子也该坐完了?教她尽快回来任事,不可延误。到时候,西节堂这里,便留她看守便是。”
许云萝极其难得地反驳道:“何不将文书暂都交与傅司马,巧韵姊姊的孩儿尚在襁褓之中,都帅就催着她回来,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郭继恩从谏如流,点头应允:“也罢,就依你所,交与傅冲便是。”
于贵宝听了这话倒有些感慨:“郭继骐、郭继蛟两个,一去中原大半载,兵凶战危,生死存亡,也是极不容易。”
“做得鬼中鬼,方为人上人。前方数十万健儿,有哪个是活得容易的?”郭继恩不以为然,他浓眉皱起,又问于贵宝,“本帅打算将羽林四师从汴梁防线调走,则向祖才这边,究竟会不会出岔子?”
“都帅,向统领之才,或许不及周、杨、粟等,可是若守住汴梁,倒是不在话下的。”于贵宝忙道,“严冬季节,大军支应艰难,徐智勤虽进逼雍丘城下,究竟不敢大举攻城。待至来年开春,都帅亲至河南,彼纵有通之能,亦无济于事矣。”
“虽是严冬,若敌以奇兵袭取陈留,也不可不防之。”
“都帅过虑了,汴梁各师,皆严阵以待,绝无可乘之机令敌得手。监军署已经数次去信,提醒向统领心戒备。再有各处百姓相助,联村互保,除非南吴太子强令徐智勤必须出兵攻打,否则,汴梁无需忧虑也。”
郭继恩捧起已经冰凉的茶水,良久才道:“那就,先去用饭罢。”
顾蓓悄悄扯着许云萝的衣袖,许云萝转头不解地瞧着她,顾蓓低声道:“许令史,这随军出征,咱们自己要预备些什么物品?”
许云萝也低声回答:“回头奴给姐姐写个单子,照着预备便是。”
郭继恩已经走到门口,见许云萝没有跟过来,便催促道:“快些过来啊。”
滴水成冰的气,走出厅门就感觉到寒意扑面而来,许云萝身躯微颤,然后她被郭继恩握住了右手。顾蓓收拾好桌上物品,瞧见这一幕,虽如今她已没了非分之想,到底还是忍不住有些伤感之意。那亲卫营队监奉效节却全然不解风情,扯着嗓子唤道:“逛书,快快出来,奉某要锁门啦。”
顾蓓更觉气沮:“勿要催促,来了来了。”
用过晚饭,郭继恩没有急着返回玲珑院,而是带着许云萝出了西海池,去探望生病在家休养的军供司副司监李樊玉。
李樊玉所居的楼房,乃在灵春坊内,离郭家别院不远,这座两层楼是归燕京宅务所管辖的公产,赁给京城之中独居官员栖居。瑾文和瑾诗两个孩子都被送去了霍启明宅邸,只李樊玉带着一个家仆居住在此。郭继恩带着许云萝来时,恰好同住此楼的燕都邮报副主办黄运生也在李樊玉屋内,正得热烈,见到郭、许二人进来,黄运生诧异起身,斜躺在床上的李樊玉也吃了一惊,挣扎着要下床。
瞧着李樊玉瘦得脱了形的面容,郭继恩心下黯然,连忙上前扶住他:“你起来做什么,就这样靠着便好。”
许云萝低声吩咐那家仆不必着忙,自己寻了个凳子过来让郭继恩坐着。郭继恩也摆手示意黄运生坐下:“你到那燕都商报,广雇报探,四处搜集消息。这报探者,岂不有似于此前之进奏院么?”
“职分相似,只不过不是官办而已。行商之人,不能不确知各地交通、民情、市价、征战之事。”黄运生名士习气,面对着郭继恩也不拘束,侃侃而谈,将商报情形仔细分,“商报虽为民办,如今却是风生水起,何以如此?切中商贾之需求也。”
“是以下官提议,邮报也该效法,设访事一职,多募学识通达、品行端方之人为之。”李樊玉强打精神,“如今邮报,实为官府喉舌,风物民情,不能不仔细察知,以为施政之助力也。”
“剀切之言,极中要领。”郭继恩点头赞同,却又郑重嘱咐道,“你病情甚重,皆因忧思过度,照我,你就该将这忧国爱民的心思先都放下,只以静养身子为要。知不知道你这一病倒,军供司里都乱成什么样了?没奈何,霍真人只得又将钢铁公司辛总办给差遣过来相助咱们。”
“某哀思多病,牵累了都帅与众位同舍,着实是愧疚无地。”李樊玉费力道,“下官半生漂泊,辛酸零落,幸遇都帅,心胸遽开,抱负得伸,虽死无憾矣。”
“休要胡,你年才不惑,正是鼎盛壮健之时,这个死字再也不要提起。”郭继恩微微皱眉,“李兄既有凌云之才,岂可久卧病榻。本帅等着你早日归来。”
李樊玉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
郭继恩又与两人了会话,示意许云萝拿出一张银钞放在桌上。李樊玉急忙道:“都帅不可,卑职俸禄丰厚,其实并不缺钱使用,还请许令史快快收回罢。”
“你好好坐着,不用起来。”郭继恩起身摆手,“些许阿堵物,值不得甚么,何必在意哉!”
黄运生也跟着起身,出来送郭继恩等下楼,在楼梯转角处,他举灯瞧见郭继恩面色沉痛,不禁吃了一惊:“都帅?”
郭继恩停住脚步,轻轻叹息一声,才转头对他道:“运生兄,你若得空时,可多来陪着李司监,会儿话。只是不可耽搁太久,教他安心静养罢。”
黄运生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心下也觉得有些难受,一时无话可,只好默默点头。三人先后下楼,黄运生瞥见一个平民装束的年轻女子在路灯下徘徊踟蹰,肩上发上都落着雪粒,便朝她点点头:“李参军宅中无有旁人,曾娘子想要探视,只管上去便是。”
这姿容尚可的少妇低声道谢了,又觑着郭继恩、许云萝,胆怯行礼,这才低着头进了楼道。面对着郭继恩诧异的眼神,黄运生低声道:“此原为行院之女,都帅禁烟花之业后,她以纫补为生,乃与李司监相识,颇恋其才。只是李兄并无风流之想,以友待之而已。”
郭继恩听了这番言语,也是暗自嗟叹,他在冰雪之中伫立良久,才喟然低语道:“唉,可惜了。”
他们与黄运生道别,这才翻身上马,沿着坊道慢慢前校郭继恩忽然示意许云萝停下,拉着她的手行至一处院落之前:“这里是郭家别院,咱们自己的家,想不想进去瞧瞧?”
“咱们的家?”许云萝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她眼神发亮地瞧着焕然一新的墙壁和宅门,又伸出手去,在门上轻轻触摸。只是回想起方才一幕,她又觉得有些难过,低下头来道:“都帅,咱们还是先回西海池罢。”
郭继恩点头答应,又扶她上马,两人继续前校远远跟在后面的奉效节低声询问陆祥顺:“陆队正,此院瞧着甚是精巧,只是似乎无人居住?”
“这是都帅的宅邸,他还未搬来,如今自然是空着了。”陆祥顺也转头打量着这处院落,“到那时,咱们也会跟着过来。”
奉效节很是不解:“住在西海池内不好么,风景甚佳,去广寒宫又极近。”
“都帅了,西海池内,俱是公产,并非他之私邸,既然如此,还不如早些搬出来的好。”
“明白了,”奉效节低声赞叹,“都帅果然是品性高洁,光风霁月。这事,某回头一定得与祖父知晓。”
郭继恩转头喝道:“两个在嘀咕什么呢,跟上!”
年节终于来临,寇珍和姚袖依然还留在玲珑院内服侍郭、许二人。寇珍一面洒扫屋子,一面笑着对许云萝道:“奴婢们都听了,元帅与夫人开春之后会去南边,那时节咱们再告假回去不迟。”
“我和许令史要出京之事,这么快就上下全知道了?”郭继恩有些奇怪,他一面披上斗篷,一面催促许云萝也快些儿。
寇珍很是不安:“奴婢等只在在西海池内,不曾出去乱逛乱语,倘若这是机密事,奴婢往后再不了。”
“你们不必多想,本帅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出了这西海池,则的确是一个字也不能多,切记切记。”郭继恩摆摆手,牵着许云萝出了玲珑院门,由亲卫营官兵护卫着,经大横街入承门,直至政事堂。
原任雍州行台都督杨龄,已经赶至燕京城。除了已经休致的苏崇远,政事堂诸相皆至城外相迎。及至政事堂议事之时,除郭继恩之外,霍启明、于贵宝、周恒等也都赶来与杨龄相见。
雪霁云开,空碧蓝,只是寒风仍劲,达贺奇战战兢兢候在中书省外,郭继恩从他身边走过时停下脚步打量道:“你是达贺奇?”
达贺奇正愣愣地瞧着那个姿容绝美的少女,听见问话,忙又觑着郭继恩,眼见这个军官年纪不大,却自有一股迫人气势,拿不准他什么身份唐国境内,文武官员皆轻车简从,绝无前呼后拥之做派,文官瞧衣饰服色还能推测其人身份,武将则是一色的蓝灰军袍,只能以臂章区分。达贺奇至今还分辨不出臂章之中绣像究竟是何门道,不过眼前这人英姿勃勃,气宇轩昂,料想身份必然贵重,况且,他的臂章之中,竟然是绣着一只龙首?
奉效节见这个胡族少年愣神不语,便戒备地盯着他,悄悄伸手去摸腰间的短火枪。陆祥顺却猜出这少年或是某个部族之首领,忙上前一步道:“此是枢密院郭都帅,兀那北地汉子,可速速报上名来。”
达贺奇大吃一惊,慌忙跪下叩首道:“人便是乞答部达贺奇,拜见都帅大人、拜见都帅夫人。”
“你快起来,这回护送杨公入京,达贺首领也是一路辛苦。”郭继恩将他扶起,“年节将至,元旦朝会,达贺首领可与杨公等人,一道参与朝会。”
他见达贺奇一时嗫嚅,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可是还有什么话?但无妨。”
“是,饶部族,当初离开了饶乐水上游,如今大伙都后悔了。”达贺奇鼓起勇气道,“都帅大人可允我们回到故乡去么?”
“令尊,其实也是一时豪杰,流亡万里,身死异乡,这结局很是可惜啊。”郭继恩敛了笑意,郑重点头道,“教你的族人,都回故乡罢,这没什么不可以。”
“是,多谢都帅大人宽宏大量。”达贺奇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又要跪下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