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颂良时年五十六岁,其发妻早亡,所生的两个女儿也都夭折,只留下一个儿子唐哲远,时年二十八岁,与郭继恩年纪相仿。唐哲远前年才与一位名叫祝瑜的世家少女成婚,如今弃笔从戎,担任着长沙府军副巡检之职,这回并未跟随父亲前来。
唐颂良鳏居多年之后,才又续娶故友之女程羽卿,两人年纪隔了近三十岁,彼此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日子倒也和美。只是程羽卿眼见丈夫比自己大了许多,深恐身后无有倚靠,一直想生几个儿子,奈何连生了两个都是女儿,其中次女还因为使女照料不周,在襁褓之中便中了炭气身亡。从那之后,程羽卿愈发心,时时都将女儿唐哲意带在身边。
时至正午,郭继恩便在西路花厅里,与唐氏夫妇一块用了一顿简朴的午饭。除了腌鱼,余者皆为素菜。唐哲意年及八岁,已入蒙学,举止沉静有礼,郭继恩很是称赞,又对唐颂良道:“战乱四起,官学不兴,唐公能在湘中设立书院,延续学脉,诚光耀千秋之事也。”
唐颂良对创设书院之事,也颇为得意,摸着灰白唇髭,微微笑道:“老夫多少也为三湘学子,做了一点事情。此外,湖南虽地处偏远,产粮却丰,足可支应大军,当为都帅东征助力也。”
“湖湘士民,能出粮出力,是锦上添花,亦是雪中送炭唐公执掌湘地,上奉朝廷,下抚士民,兴水利、劝农桑、扶茶业,倡织造,政声远播。湖南能有今日之盛,公之出力极多矣。”郭继恩思忖道,“这团结兵、防御使之策,不兴兵戈而外御强藩,本帅当为借鉴之,推行于各处。”
“乡兵之法,实为陆奋云陆将军提议。”唐颂良摆手笑道,“这个,老夫可不能贪功。”
“好,陆将军的是名将之姿,本帅瞧得分明,此番东征,也少不了要他出力。”郭继恩拍一拍大腿,长身而起,“议事厅内,想必他们也该论得差不多了,咱们过去瞧瞧?”
“好,都帅,请”
“唐公,请”
议事厅内诸人已经议定,郭继恩听了唐成义禀报之后,只改了一条:长沙刺史张元同,兼守湖南道观察使之职。唐颂良接任楚州行台都督,不日便携家,跟随大军一道往赴武昌。其子唐哲远,也将从长沙北上,加入楚州军为将,跟随大军一道出征。
湖南乡兵,将选拔精壮,俱都编入楚州军,陈至仁、曾安邦、蓝秀忠、黄济民等巡检官,都检校点检之职,各领一师人马。楚州军各师,将与羽林军一道,顺江而下,取豫章、江州、望江。忠武行军道各路兵马,则出蕲春、黄梅,攻取宿松、舒州、枞阳,南北两路,水陆俱进,直捣江宁。
傍晚时分,杜葵陪着郭继恩登上岳阳楼,远眺洞庭湖、君山岛。暮色苍茫,渔船归岸,郭继恩转头瞧着杜葵,若有所思。
“都帅,你就是想教卑职留任地方,好歹也得等到打下江宁再啊。”杜葵面露苦笑,“如今都知道卑职与元帅有些交情,这般差遣,必有物议,卑职也不想背个怯战的名声。”
“此湖西面,有赤松亭者,为当年陆法和生擒侯景之处。”郭继恩没有接话,他微微出神,漫声道,“血战几径,而今安在?其人神龙不见首尾,至今令人追思之也。”
“卑职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不大清楚其人事迹。”
郭继恩轻声笑了笑,转头对他道:“那就这么定了,等到江宁克复,你就来这湖南。出任巡查使,按察府县,掌考课赈济等事。”
“咦,卑职还以为,会遣来簇做防御使呢?”
“你有理政度支之才,还是转做文官为好。”郭继恩笑了笑,“咱们走罢。”
唐颂良携妻带女,跟着郭继恩一道乘船往赴武昌,陈至仁等军将却还在整编部曲,操练战阵。唐成义挑选了一个名叫文运生的都尉来与他搭伴,出任楚州军第七师师监。
陈至仁出身武官世家,平素不苟言笑,文运生四十出头,身形黑瘦矮有似农夫,与仪表堂堂的陈至仁迥然不同,他与将士们很快就能熟络起来,有有笑。
“陈点检,某其实也是这湖南人氏。”用饭之时,文运生捧着粗瓷碗,蹲在陈至仁身边笑道。
与麾下部将们一道用饭,陈至仁颇觉不惯,听得文运生言语,他惊讶问道:“哦,文师监何以又去北地也?”
“家穷,吃不饱饭。”文运生憨笑,“老娘便教某跟着亲戚做个伙计。后来往荆州货卖,路遇强人折了本钱,某这亲戚便有些嫌弃之意,某一气之下就自己跑了。做了几年乞儿,流落至燕地,又稀里糊涂从了军,到如今,也有十余年矣。”
“这等来,文师监如今也算是衣锦还乡了罢。”眼见这位搭伴的师监并不讳言过往,陈至仁倒对他起了几分钦佩之意。
“当不起当不起,”文运生摆手道,“不过是有几分运气,虽是受过两回伤,到底不曾丢了性命。又跟着都帅立了些军功,往讲武堂读书学了些本事,能报效国家,这实在是撞了大运啦。”
“倒未曾想,文师监竟有这份见识。”陈至仁肃然起敬,“你出身虽低,却是深明大义,了不起!”
文运生为人勤勉麻利,对官兵们很是亲近,仔细过问,安抚众心。虽然要到了武昌才会正式配发火器,唐成义还是设法从羽林军调了些火枪火炮交与新扩编的这几个师。从北地转任过来的军官们扣动扳机,点起火炮,这些个湖湘健儿都是大吃了一惊。
行程紧促,楚州军七、八、九师很快就要与羽林军一道东行,只留下第十师留驻岳阳。这时文运生托往家乡探望之人也已经回转,还领来了他的兄弟。
得知母亲已经过世,文运生当着兄弟的面痛哭了一场,却又正色道:“你在家务农便已经很好,如今不比当年,日子好过了些。你也不用来找我,哥哥给不了你富贵,往后也不要打这个主意。这些银钱,你都拿着,回去家用。侄女侄儿如今想必也到了入学的年纪?你可将他们都送去学堂念书,不要舍不得这几个钱。实在是有要紧之事,你再托人捎信与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