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怀义赶至燕京履新之际,风言风语也在枢密院、西山和南苑两处大营,还有讲武堂等处流传开来。毕竟,身佩三品护将军臂章,就能高据提监职位,位在诸军军监之上,的确是不能不教人眼热心妒。
议论自然也传到了一品上将军、监军署都监于贵宝的耳中,这令他很是恼火。在巡视南苑大营的时候,他拍着桌子喝道:“海军之都督、提监,自然是在海军之中遴选,非干卿等之事!若有不服者,便要想想当初,都帅召集人手编入海军,怎么就没有自告奋勇之辈?”
没过几日,一支新的东倭遣唐使团,于海津港口登岸。
使团长是倭国新任治部卿佐藤立树,他们登岸之后,对海津府城显露出的繁华之象,大为惊叹。
原田正实也在这支使团之中,他也察觉与三年前想较,海津城的确变化甚大。
街道变得宽阔起来,许多低矮的民屋都被拆除,换之以漂亮的两层三层楼房,装着镶嵌玻璃的窗户。硬山式的两坡屋顶,皆是海津地域所喜欢的青砖灰瓦,高低错落,别有意趣。
道路两旁的煤气路灯,彻夜通明,城墙内外,都出现了许多新建的工厂。驿馆的中庭里接入了自来水,只要打开铜制的水龙嘴,便可接水洗漱。此外还有通宵提供热水的浴池,让人洗去尘乏,极是舒坦。
“这真是,太政大人也无法享受到的美好生活呀。”当原田正实沉默地泡在浴池之中,与他一道前来的治部别曹松进哲男舒服地感慨道。
男男女女,神色坦然行走于大街之上,无所顾忌地说笑,整座城市,都让人察觉出一种昂扬振奋之意。
河北道观察使吴庭文设宴款待藩邦使臣,宾主尽欢之际,只有原田正实面色阴郁,心事重重。
当使团离开海津城,运河里吐着黑烟的蒸汽船又一次令他们惊掉了下巴。这前所未见的情形,令原田正实心下愈发地担忧起来。
使团终于进了燕京城,并下榻于日忠坊内的四方馆。这组楼房是全新建造,尤为富丽气派,里面住着几个来自营州的部族首领,用诧异而傲慢的眼神,打量着这群来自海外的藩臣。
鸿胪寺少卿王显仁和几位礼部官员赶来了四方馆,与佐藤使团长等人会面相谈。原田正实却独自在接官厅内,读着一份新出的邮报:东唐督政、元帅、枢密院都统郭继恩,昨日于武成殿内,授海军提监施怀义二品制将军之阶。中书省已经议定,自临济至山阳,重新开挖一条新的运河,以便于燕京与江南之粮、货输运。还有一篇文章,却是邮报访事对已成俘虏的南吴皇室子弟徐智勤之专访……
翻到另一面,则有燕都大学堂教授、枢密院直学士任之久,任夫子所撰写的关于黔中道地理之文章。
过了许久,原田正实才惊觉自己竟然对这份报纸读得津津有味,他皱起眉头,将报纸放下,忍不住又低声吟道:“相见时难别亦难。”
飞鸟进辉得知原田正实跟随遣唐使团,再次来到燕京,便携深田小纪一块往四方馆去探访。他身形颀长,形貌英武,身穿六品绯袍,腰佩横刀,坐在椅子上也是教人觉得很是高大。
坐在他身旁的深田小纪,被衬得愈发娇小。
原田正实皱起眉头,将飞鸟进辉上下打量:“飞鸟君这是,升官了么?”
“是,”飞鸟进辉神色淡然,“在下得沈大人举荐,如今乃是刑部之督捕司员外郎。”
“督捕司啊,”原田正实有些惊讶,“在下听说,此处掌管捕快缉拿等事,权势很重啊。”
“其实传言夸大了,真正典掌缉拿之事者,还得是侍郎大人。”飞鸟进辉想了想又说道,“伊长政如今已经是四品的都尉官,升做旅将。赤羽医生远在晋阳,大仓实健如今在外府县学授课,他得了一个模范教师的称号,很是风光但是却拒绝回到燕京来,真是奇怪的家伙。”
“啊,如此说来,诸君在唐国,都干得很是出色啊。”原田正实有心询问,却又觉得难以开口。
深田小纪瞅着对面的原田正实,低声说道:“奈子姐姐,如今还未返回京师呢。”
“哦,这样啊。”原田正实竭力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眼底的失望之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她一直很忙碌,是一位极得赞誉的医生。她也并没有成婚,至今还是只身一人。”深田小纪微微低头,继续说道。
原田正实于是又长松一口气。
只是他眼瞧着眼前这一对东倭男女,穿着唐国服饰,终究让他觉得心底有些不适,一时沉默无言,过了好一会,他才搜肠刮肚地寻到话题:“如果在下没有记错,飞鸟君如今正好是,而立之年。”
“你记错了,在下今年二十九。”飞鸟进辉依然神色淡淡。
原田正实更觉尴尬:“啊,很是抱歉,是在下记错啦。”
飞鸟进辉轻轻摇头,然后毫不迟疑地起身告辞。
“如果奈子姐姐回到京城,我定然会告知于她,奉行大人已来燕京之事。”深田小纪匆匆向原田正实行礼,连忙追着飞鸟进辉出了屋子。
秋雨已停,秋风萧瑟,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地穿过大横街往承天门而去。“就算深田令史告知那位高桥医生,原田君来到燕京之事。可是据在下料想,医生也是不会随他回国去的罢。”飞鸟进辉突然开了口。
深田小纪有些惊奇地瞧着他:“是,飞鸟大人说得不错。不过于情于理,奴都不应当隐瞒这件事的。”
飞鸟进辉点点头,再也没有说话。倒是深田小纪有些忍不住:“不知飞鸟大人,是否有时也会生起回国的念头呢?”
“从来无有。”飞鸟进辉望着越来越近的宫门,摇头说道。
他忽然倏地停下了脚步。
深田小纪险些撞上,连忙后退一步,诧异地瞧着他的背影。
“如果在下的猜测不错,想必深田令史,同样也没有归国的念头。”飞鸟进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深田小纪说话,“你我同样留居异国,彼此也算是相熟,如果在下向令史冀求燕好,结为夫妇,会不会,太过唐突?”
“啊,耶?”深田小纪好看的小脸刷地变得通红。
飞鸟进辉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低头说道:“乐天居士诗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我同衙共事,想必令史也已熟知在下性情,是以恳请令史,慎重地考虑在下的提议。”
深田小纪很是慌乱,下意识地说道:“可是,可是依照律法,夫妻者,不可同衙任事”
“在下明白,”飞鸟进辉挺直身体,神色郑重,“如果令史愿意接受在下的提议,那么在下这就去向侍郎大人禀明,转任别处。”
深田小纪脑中一片混乱,瞧着眼前男子英气逼人的面孔,不知所措。
飞鸟进辉微微有些不耐:“令史并未摇头反对,那么,在下确信你是已经同意了。”
然后他上前一步,捉住了女孩的手:“走罢,咱们一块去拜见侍郎大人。”
深田小纪懵懵懂懂地被他牵住了手往承天门而去,稀里糊涂地说道:“可是,飞鸟大人才被擢升员外郎,如果要转走一个,那么应该将奴调开才是。”
飞鸟进辉握紧了她的手,雕像一般严肃的面孔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个自然是由侍郎大人来定夺。”
过了几日,深田小纪再次跟随飞鸟进辉来到了四方馆。原田正实瞧着两人十指相扣,不禁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深田小纪有些羞窘,连忙将手挣脱出来,对原田正实行礼道:“好教奉行大人知晓,奈子姐姐因为过于劳累,如今有些不适,尚在江宁养病。想来至少须得月余工夫,才会返京。”
原田正实不禁默然,他沉吟一会,抬头问道:“在下打算去江宁,不知可需路引等物?”
“恕在下直言,就算高桥医生回京,想必也不会有跟你归国的念头。原田君与她情缘已尽,如此执着,其实对你们彼此,都是无益之事。”飞鸟进辉直截了当说道,“此情可待成追忆,足下还是,跟随佐藤大人一道返回罢。”
原田正实痛苦地低下头来,良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