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她到底有多少次的独守空房,多少次的担惊受怕,多少次的暗自垂泪,多少次的望断天涯。】
月明星稀,霜满野,军帐之内,却是愁上愁。
孙绍放下手中的战报,咽下满心的苦涩,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己的熊心壮志,早已被接二连三的噩耗消磨殆尽。
丽月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孙绍从来就没有想过的事情。
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了,就孙浅那么一个女儿,从小怕她磕着碰着,各种呵护,生怕她哪里不顺心,谁想到一朝不慎,竟会遭此横祸。
刚刚得知女儿遭遇不幸时,孙绍真是恨不得带人把那座山给夷为平地。
可冷静下来以后,这事情闹大也不好,若是让太多人知道自己女儿清誉被毁,那自己女儿可怎么见人呀?
至少现在人还活着,不是吗?
孙绍和自己夫人生怕女儿想不开,让其他的下人都退了下去,离女儿的房间远远的,生怕女儿听到各种闲言碎语,整日里陪着哄着。
女儿却只是一直在床上躺着,也不说话,也不哭闹,呆呆地睁着眼睛望着房顶,安静的像是睡了过去一样。
孙绍很是清楚地感受到了,女儿眼中曾有的明媚与狡黠没有了,只剩下了死一般的空洞与苍白。
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过了两天。
到第三天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还是五更天,女儿却突然起身了,委屈巴巴地说肚子饿了,可是让孙绍松了一口气,饿了好呀,知道饿了就能活下去。
就像他自己在战场上一样,只要知道痛,就能活,不然一个昏死,就不知道能不能再醒来了。
孙绍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有多庆幸女儿知道饿了,自己当时,好像还哭了?
总之是急急忙忙地去了厨房,厨房里很是安静,仆从都还没有起床。
孙绍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可常年征战,简单一点的饭食也还是会做的。
孙绍抬手拿起了灶台前的小盆,故作镇定地生火、煮水,很是认真地做了一碗长寿面,是孙浅每年生辰都会缠着自己做的那种长寿面。
自己夫人也是赶紧去给女儿准备洗浴用的热水。
孙绍满心欢喜地端着热腾腾的面去了女儿的房间,可一踏进房门,脸上的笑便凝固了。
刚刚还说已经饿了、要吃饭的女儿,此时却闭了眼,静静地躺在了床上,心口上,插着明晃晃的本该用来剪绣线的剪刀。
孙绍只觉自己真的老了,再没有多余的力气端住那碗,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等到夫人走过来的时候,孙绍才回过了神。
夫人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床边跑去,孙绍一把将夫人揽入环中,一手遮住了夫人的眼睛,任凭怀中人哭嚎和打闹,就是不松手。
自己早年的时候,常年征战,如何能不知道,女儿已经去了,任凭大罗神仙搭救,都再也回不来了。
自己和夫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了年纪就被两家张罗着早早完婚。
或许是天意弄人,多年来,二人竟一直没有一个孩子。
孙绍心里一直是愧对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夫人的,多年征战沙场,谁也不知道每一次能不能活着回来。
也不知她到底有多少次的独守空房,多少次的担惊受怕,多少次的暗自垂泪,多少次的望断天涯。
该有的温情,从参军起,就很少再给过她。
所幸,老天还是送给了他们一个女儿,一个让夫人脸上的笑又多起来的女儿。
回想自家女儿小时候,那可真是有些闹腾,吃的饭菜是挑挑拣拣,穿着用度更是只用上等。
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倒也都是由着她。
大概就是长久以来的宠溺吧,孙浅做事也越发毫无顾忌,想一出就是一出,身边的仆从也不敢违背她的意愿。
或许就是如此才埋下了祸根吧!
傍晚的时候,她也不顾众人的劝阻上山,独自走失……
孙绍看着已经昏厥的夫人,心下止不住地懊悔。
夫人一下子就倒了,整日病恹恹的,晚上更是噩梦缠身,常常哭着醒来告诉孙绍,女儿在山上等自己去救她。
孙绍又何尝不痛心呢?他强忍着悲痛,没有去灵堂,交代管家将女儿好生安葬。
他怕,怕自己一看,就会撑不住。这个家,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冲击了。只要他孙绍还活着,将军府的天就还立着。
但有些事,终究是无法改变。
女儿早逝,夫人整日愁苦、以泪洗面,整座将军府都笼罩着一层乌云,怎么也看不到太阳。
孙绍愤恨地将一切归咎为山上的那恶人,是那恶人毁他女儿,乱他家宅。
南疆侵犯,发生的猝不及防,孙绍心中郁结,殿前请缨,以为杀戮就能减轻自己内心的痛苦。
可就在行军的前一晚,自己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祠堂。
祠堂里的桌案上,立着一个崭新的牌位。
孙绍忽地就落泪了,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他一直以来都是不愿意承认的,女儿的死,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现下夜深人静之时,他却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他颤颤巍巍地去碰那个牌位,就像触碰女儿的秀发一样,他说若不是自己疏于管教,女儿不会这样胡闹,若不是自己任她胡来,女儿不会这样早亡。
他就在祠堂里,对着那个牌位,絮絮叨叨了一宿,直到拂晓。
日出,着战袍,相伴自己多年的盔甲还是会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好似一切还是当年的模样。
可葵镜中的那人,脸上早已爬满了皱纹。
当年那个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少年笑着回头,对他说,此次前去,幸不辱命。
“此次前去,幸不辱命。”孙绍喃喃说道,眼神愈发坚定。好像看到了当年自己已经打了胜仗,百姓一路欢呼的场景。
孙绍走出了将军府,不知是否该回头一望,夫人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颤抖与犹豫,“孙绍,你前半生都在为国,中间十几年的休战才得以归家,此次一走,更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愿意一人守着家,等着你的归来,只是,到时候,你能不能带我走?我再也不想待在这皇城了。”
孙绍眼睛发酸,回头看向那弱不禁风的人儿,“好。”
夫人努力地弯了弯嘴角,朝孙绍留下了一个笑,一个不是很好看,却足以让孙绍忘不了的笑。
孙绍有些哽咽地说道:“若我平安归来,我们就一同离开。”
烛光明灭,孙绍的视线又重新落回那战报上。
几经思索,孙绍伸出左手抚平战报旁边的地图,右手指过一个个位置,在经过凤都的位置时,停了下来,轻声开口:“等我回家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