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32日,是帝国新纪历789年的第一个胜利纪念日,用来纪念53年前帝国海军对环赤道群岛中大都会岛海战的伟大胜利,这场战役确定了白城帝国对于西区群岛的绝对控制权。
按照惯例,阿方索二世将在德比宫举办阅兵仪式,并且观看在沃尔塔瓦河上进行的赛艇比赛,现场还会有音乐、喜剧、魔术表演。在这几年间,“德比日庆典”已经逐渐成为开春以后白城居民最为欢庆的节日,在夜晚,沃尔塔瓦河两岸甚至还会举办激动人心的焰火晚会。
但是今年,春天来得格外延迟,内战的阴霾也遮住了庆典的色彩。赛艇比赛因为天气原因被推迟,焰火晚会被直接取消。
因为部分极端民族主义分子试图在白城地铁站发动爆炸袭击,夜间交通管制已经持续了七天,绝大部分普通市民选择躲在自己家中避免麻烦,但是帝国贵族们的生活很少受到影响。
今天夜里,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勋爵在他波旁宫区的宅邸中举办纪念日庆典宴会,受到邀请包括白城各界名流,还有勋爵本人的一些艺术家、哲学家好友。
当赫拉巴尔从自己的双轮马车上下来时,整座公馆之中已经传来熟悉的奏鸣曲式。
一个穿着燕尾服,带着白色假领的男仆站在大门内侧,他彬彬有礼但是又有些刻薄地扫了一眼赫拉巴尔那因为常年风吹雨淋而显得粗糙暗沉的面孔与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博·拜伦勋爵,请问博是?”
“博胡米尔,如果你想知道,这是一个来自自由共和国的名字。”赫拉巴尔沉声说道。
“为我的失礼向您道歉,尊敬的拜伦勋爵。”那个男仆脸上依旧保持着自己最标准的笑容,看不出丝毫歉意。
赫拉巴尔面无表情地收起那张镀金的请帖,然后走进了大厅之中,于是周围的音乐声一下子大了起来。
宴客大厅之中已经有不少人早早到来,一个最新式的留声机靠在角落,正在播放沃尔夫冈最新的弦乐重奏,按照帝都最新的时尚潮流,一整条餐桌之上摆上了诸多的冷盘,周边则由负责的仆人随时添满酒杯。
赫拉巴尔的进入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少数几个贵族或许注意到他并不寻常的长相,但也只是立刻把他归入到勋爵那些平民“朋友”中去。
“阿鲁埃阁下还没有出场吗?”赫拉巴尔拉住一个端着盘子的男仆,低声问道。
“勋爵正在书房会见朋友,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带您过去。”
“不,不用了。”赫拉巴尔摆了摆手,然后装作对于墙壁上的油画突然产生兴趣,但是他的眼睛依旧在警惕地观察着周围,这么些年过去之后,这里应该没有人会认得出他。
多久了?一定是太久了。至少他离开的时候还足以年轻地认为自己有一天可以正大光明的回来,他甚至可以幻想,自己的离去只是一段可有可无的幻梦,是可以被折叠在内页里的注释,当书页翻过去后,一切还可以接续上去。
九年,还是十年?
他已经认不清这个城市,这座帝国首都,就像是一滩泥沼,完完全全把他吞噬殆尽。
去习惯无常的生活,去低头,去乞讨,去待价而沽,这是他学到的宝贵知识,从这里,用了自己大半生的时光。
一个娇艳的妇人端着酒杯来到他的身旁,来自阿巴斯最为名贵的紫罗兰色丝绸剪裁成最为流行的样式,膨大的裙摆装饰着繁复的花边,再用鲸须撑起,就像是一颗最大号的糖果,喷上浓郁的香水。
“可爱的先生,我听说您是来自新地的航海家,驾驭着赤道环海汹涌的波涛,直到来到我们这座陈旧落后的城市,短暂停留,这是您麽?”
“美丽的夫人,可惜我不是你期望的那个人,我只是来自北方的无名小卒,仅仅因为幸运才跻身这些帝都最为高傲智慧的人群中间。”
“如果你把无知视为智慧,把傲慢叫做高贵,那么没错,你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一群戏子们的舞台。”
赫拉巴尔笑呵呵地把杯中的红酒饮尽,然后为自己和这个贵妇人又添上一杯:“那么我应该如何称赞这张智慧的嘴的主人?”
“就算是在外省,难道你可以隐藏自己的姓名而先询问一位小姐的,并且把这称为礼貌?不过我乐意告诉你,艾米丽,而且是小姐,不是夫人。”
“那么你可以叫我博胡米尔,美丽的小姐。”赫拉巴尔努力回想着那些贵族应用的词汇,一边为艾米丽殷勤地端上牡蛎,而这无疑逗得她嗤嗤地笑了起来。
“看来我的确不应该猜测您是一个粗鲁的海员,您一定受过高贵的教育。”艾米丽灵巧地在牡蛎的边缘一吸,所有的汁水都在悄无声息中消失不见,这份优雅一定同样来自高贵的教育。
突然之间,赫拉巴尔感到一阵厌烦,“如果您真的感兴趣的话,我是一名军官。”
“哦,”艾米丽似乎再次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那么我猜您一定是浮空舰队的指挥官了。”
“不,我只是新地步兵团的普通成员。”赫拉巴尔几乎是带着恶意说道:“现在,如果您不反对,我可能需要稍稍离开一会,为了呼吸纯净并且更加便宜的空气。”
说完,赫拉巴尔觉得自己十分优雅地做了一个告退的手势,然后转身前往一边的吸烟室。
现在他几乎可以想象,每个在场的女士很快就会知道有一个长相粗犷的北方佬完全不懂得文化人的礼数,他很有可能变成一个长着长毛的野蛮人,然后成为整场晚会最大的败笔。
他几乎有点后悔这么做了,因为这样一来他很有可能被有些人注意到,而且也并不怎么对得起阿鲁埃勋爵。
不过很快,吸烟室里那些贵族们一边吸烟一边谈论的话题吸引了他的注意。
费迪南大公的叛变成为如今最为热门的话题,不仅仅是有关帝国民族自治的各种辩论,同时还有他个人的生平经历,全都成为大大小小俱乐部中最佳的谈资。
今年年初,费迪南·波庞莱班更是宣布,自己在正面战场击溃了一个师的皇家通灵师部队,完成了当年影族入侵也没有完成的壮举,把他的声望推向了最高潮,不管是好是坏。
而对于赫拉巴尔而言,这是一段近乎地狱的日子,因为派遣并且支持他来到白城的人同样生死不明。他不得不沉寂在自己的旅馆之中,婉拒了计划表上的大部分宴会,同时打包好自己所剩无几的行李,随时准备再次遥遥离开这座都城。
他希望洛月白能够活下来,甚至比绝大多数人更加迫切。就在萨托里斯男爵在御前会议中提出将由自己亲自率领中央军前往东部的时候,来自日暮山脉守夜人军团的电报总算带来了一个让人定心的消息。
于是很快洛月白就作为一个战争英雄,而非失败将领被登上了帝国报纸的首页,费迪南·波庞莱班因为偷袭盟友、使用神经毒气等一系列让人感到不齿的行径而跌落神坛,就算是阿莱夫人也不再把他看作是一个民族英雄。
而对于赫拉巴尔而言,萨托里斯·洛男爵终于想起了他的存在,让他继续完成自己剩下的工作。
一阵高声的谈论吸引住赫拉巴尔的注意,五六个穿着黑色晚礼服的男人正在高声相互谈论,他们看上去都不再年轻,位于最中间的那个老者头发已然花白,他手握着单片的金丝眼镜,正挥舞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厚重百科全书,似乎就着一个问题正在和旁边一个更加高大,肤色也更加苍白的老人争辩。
就在进入到吸烟室的时候,他们终于停止了争辩,只因为那个肤色苍白的老者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自己辩论的思路,于是愤愤地让到一边,脸颊上升起两坨并不健康的红晕。
那个获胜的老者得意洋洋地把黑皮封面的百科全书扔到一旁:“亲爱的朋友们,为什么要呆在这个阴冷的小房间内,我们的聚会即将开始,宴会厅里一定更加热闹。”
那些或坐或站在房内的人们都纷纷站起,向阿鲁埃勋爵致意,赫拉巴尔同样站在角落之中,追随着众人的脚步再次回到热闹的大厅中去。
留声机上的黑胶唱片已经被取下,一队最为传统的室内乐队开始演奏起舞曲,天花之上的烛支吊灯把室内照得通亮,与之前相比,这里的确显得更加热闹了。
不时有人从周围的几个小客厅中走出,各式脂粉香水的味道夹杂在一起,在最新式的镀铬暖气片的蒸腾下,显得格外让人迷醉。
仅仅在五分钟内,就有三个贵族小姐试图向赫拉巴尔暗送秋波,似乎这副粗犷的军人长相在今年的白城备受欢迎。
不过很快,室内乐队开始演奏斯美塔那的乐队,短暂的开场舞已经结束,那些舞伴们一对对分开,为自己找些能够垫饥的东西。
作为主人的阿鲁埃勋爵敲了敲自己的酒杯,于是乐队的声音小了下去,他对着济济一堂的宾客和蔼地笑了笑:“今天是庆祝帝国伟大胜利的日子,事实已经证明,任何分裂帝国的企图都将是徒劳,帝国的忠诚卫士们从来不会失败。让我们为帝国士兵们和伟大的皇帝陛下干杯!”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举起手中的酒杯,高呼起天佑君王,带着兴奋与骄傲为帝国祝酒,侍立在一旁的仆人们很快不得不为所有人再添一轮香槟。
阿鲁埃勋爵不得不再次微笑地敲着自己的酒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吸引到自己身上:“而且于此同时,我不得不强调,今天的宴会之上,我有一位格外尊贵的客人,当然如果剩下的人不介意的话,”阿鲁埃勋爵率先笑了笑,“我们尊敬的劳塔罗公主,和她的丈夫蒂勒伯爵!”
现场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一个身着翠绿色长裙,披着黑色流苏披肩的妇人款款走到阿鲁埃勋爵身边,她的头上戴着钻石镶嵌的王冠头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成串的珍珠项链从修长的脖颈一直延伸到丰腴洁白的胸脯,但是所有这些装饰都在那张面孔的光彩下黯然失色,如此熟悉,也是如此美丽。
赫拉巴尔手中的酒杯突然出现一道罅隙,金色的酒液从他紧握的指缝中滴落,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庆幸周围人的注意力都被劳塔罗公主吸引。
赫拉巴尔只感觉到自己的血液轰轰地穿过耳膜,在之前告诫自己的一切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他甚至听不清台上究竟讲了什么,直到乐队再次演奏起轻快的圆舞曲,人群再次散开。
他依旧可以清楚地看到公主的身影,那么明显,那么不可忽略。她轻轻挽着一个瘦削高挑的男人的手臂,与阿鲁埃勋爵相谈甚欢。
那应该就是蒂勒伯爵,肤色苍白,身材瘦削高挑,头发则是完全的黑色,好像是具有寒林人的血统一般。
没过多久,他轻轻吻了一下劳塔罗公主的额头,然后悄悄提前走出大门,阿鲁埃勋爵有礼貌地再谈了几句之后,同样转身告退,于是现在劳塔罗公主孤身一人。
赫拉巴尔感觉到一阵几乎无法抗拒的冲动,但是一个小个子男人已经提前向公主发出了邀请,赫拉巴尔心情一沉,但是劳塔罗拒绝了那个莽撞的男人!
她似是无意地绕着舞池走了半圈,轻飘飘地与赫拉巴尔擦肩而过,两道灼热的眼神在空中相遇,然后一闪而过。
激情从来没有因为一个眼神而变得如此炽烈,赫拉巴尔一下子想了起来,整整十年了,他从来忘记,她也是。
带着只有年轻人才有的莽撞和激情,赫拉巴尔随着劳塔罗的身影来到后院的阳台。
一道窗帘隔绝了室内的喧闹庸俗,赫拉巴尔轻手带上玻璃门,转身便看到天地之间只有一人等在那里。
“吻我。”劳塔罗公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