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无数个画面交织在一起的混沌。
异鬼行走在冰川,荒原浩荡;
野火焚烧于四野,赤炎蛮荒。
心树的落叶透着哀凉;
巨龙的呼啸夹着悲怆;
绝境倾颓的长城上血泪飞扬;
瓦雷利亚钢闪烁着凛冽锋芒;
红袍女祭司容颜妖艳,她说,“长夜漫漫,处处险恶。”
铁王座上的伊里斯歇斯底里,“将他们燃烧殆尽!”
蓝色的长天下混杂着血和火焰的颜色。
这世间正在逐渐毁灭与崩塌。
世界的尽头,一个满面褶皱困在树洞中的老人张开了双眼,他望向琼恩,昏暗的视线里透着几分清明,“他没来,而你来了。”
他身体连着蔓藤前倾,琼恩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但是老人却速度奇快地伸出了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从现在起,你无所不知。”
琼恩低头看向自己被老人握住的手臂。
枯树的蔓藤随着指甲穿透了他的皮肉,剧烈的痛意传来。
“啊——”琼恩从床上惊坐而起,他看了看周围。
是临冬城熟悉的房间。
鲁温学士正拿着他额头上掉落的汗巾,他身手摸了摸琼恩的额头。“烧退了。我去告诉大人和夫人。”
年迈的鲁温学士带着一种特有的从容,起身向门口走去。
“等等,鲁温学士。”琼恩开口,“我睡了多久?”
鲁温学士颔首,“你昏了十多天了,期间一直高烧不退。”
琼恩微微楞了一下,“十多天?”
想到自己昏睡中,极有可能让布兰遇险,他神情再度凌厉了起来。
“布兰,他怎么样了?”
鲁温学士怔了怔,“他很好,没有受伤。你刚醒,还是先注意自己的身体,我很快回来。”
说完,他在项链窸窣的声音中带上了门。
琼恩向身后墙壁靠去。
他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掀开被子,自己的左手软绵无力垂在身体一侧。
撕开袖子,苍白的皮肤上斑驳的疤痕如同树枝的脉络,涌向他心脏处。
雪诺微微一阵颤抖——他还记得在梦中被三眼乌鸦抓住手臂时的触觉。
那种筋脉皮肉,彻底断裂的痛楚。
倒吸一口冷气,琼恩雪诺花了很大功夫接受这个现实:他的左手,废了。
他没有戏剧性地大叫大闹,只是闭上眼睛,再三确认,自己的左手是否已经没有复原的余地了。
大脑一阵疼痛,他听到一阵敲门声。
正当他回复“请进”时,却听到了凯特琳的声音和自己的声音重叠了起来。
“请进。”
木门打开又关上,鲁温学士的声音沉稳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欣慰,“大人,夫人,他醒了。”
奈德史塔克匆匆披衣,一阵窸窸窣窣,他起身问道,“他怎么样了?”
说着话的功夫,他显然是已经穿戴整齐,“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他。”
鲁温学士的声音很低,“他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手已经……”
迟疑了一下,许是在斟酌,或是偷望了凯特琳一眼,鲁温低头,轻声说道,“他醒来先问了布兰的情况。”
空气似乎是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凯特琳觉得有人在自己的心头捅了一刀,又或是在她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奈德吸了一口气,“我去看看他。”
“等等,”凯特琳追上两步,语气里前所未有的低沉,“奈德,我跟你一起去。”
木门再一次开合。
琼恩雪诺看着自己的手臂,不知震惊和懊恼哪样更多。
他虽然很疼爱布兰,但没想到,居然为了救他,自己牺牲了一条手臂?!
而原本应该属于布兰的命运轨迹,似乎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他似乎具备了三眼乌鸦的能力……
只是,目前他还不知道怎样区分现实与[视角],也做不到看清一切。
并且,他没有变得像离开山洞后的布兰那样,无喜无悲,彻底从人类转化。
他会为了自己痛失的左臂感到愤怒、惋惜、悲伤。
但他并不后悔。
只是……
“雪诺,大人和夫人来看望你了。”鲁温学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这一次,是真的有人在门外。
琼恩一阵恍惚,低声道,“请进。”
奈德史塔克甫一进门,就看见琼恩疤痕斑驳的手臂。
他觉得心口有些堵得慌。
在琼恩那张有些神似莱安娜的脸上,写着淡淡无措和悲哀。
不知是不是作为私生子在临冬城压抑得太久,他并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诸神在上,如果莱安娜看到了她的儿子被自己照顾成这样,能否安然垂眸?
“你感觉如何?”奈何压下喉间的哽咽之感,打起精神看着眼前的少年。
琼恩微微一笑,举起了左手,下半条手臂毫无知觉地摆动着,看起来有些畸形。
“很柔软。”他答道。
凯特琳心里一抽。
或许没有他,现如今面临这种困境的,就是布兰。
奈德蹙眉,琼恩的过度安静和幽默让他有些不安。
转头看向鲁温学士:“他的手臂,在君临能治好吧?”
鲁温学士有些怀疑,但看了看琼恩的脸,他点了点头,“君临的奇人异事必然远超北境,或许有人能看好琼恩的手臂。”
奈德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三天后就启程了,你和我们一起。”
琼恩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只觉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他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一般,陷入窒息感。
不过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很快恢复了精神,看了看奈德,“我想……和夫人说两句话,可以吗?”
奈德愕然,但很快点点头,随即看向凯特琳,见爱妻似乎也想和琼恩聊聊,于是他带着鲁温离开。
凯特琳在雪诺的床前坐了下来,她有些欲言又止,但感谢的话语到了嘴边,却仍旧没能脱口。最终出于自尊,她还是选择抿唇,静默无声。
琼恩淡淡一笑,“夫人,布兰好些了吗?”
凯特琳点点头,随即看向琼恩,“谢……”
感谢到了嘴边,仍旧那样难以脱口而出。
琼恩笑笑,“不,您不需要向我说谢谢。对我来说,布兰是家人。”
见凯特琳神色微微一变,他知道这个女人又会错意了。
或许在他救下布兰的一刻起,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既然事情已经偏离了既定的轨道,那么不如他做些改变。
“不要误会,”他轻声靠近凯特琳,“其实,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我并不是大人的亲生子,但我的生母,来自临冬城。”
凯特琳愕然,转头看着雪诺。
少年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那种光芒一闪而逝,却又化作了淡然,“我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时至今日,我不想你再受一个本不存在的背叛而困扰和痛苦,只是希望,夫人能尽力保密。”
顿了顿,琼恩又开口,唇角弯起一个略带悲伤的弧度,轻声问道,“又或许,我可以斗胆称呼你一声舅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