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恩并非骑马而来，此刻天际犹有弯月悬挂，惨淡里透着几分静谧。他一边轻轻哼着小曲儿，一边整理行囊，看起来就像是某家准备远足出游的贵公子。

如果可以忽略他身边那惨淡的血迹，和他那只有一个人头的行囊，那么其实青年俊美的外表还是很有几分诗意的，像是圣歌里走出的神子。

然而终究是被他亲自打破了这种假象。

琼恩收拾停当，却并没有急着返回泰洛西，而是从那被他亲自夺走了生命的车夫身上取下一块肉，生起了篝火，召唤白灵一起过来。

一人一狼，吃起了人肉。

白灵并没有从主人身上继承那种斯文的气质，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声音。

不得不说，他在潘托斯被照顾得很好。

苍白月色和篝火摇曳之下，青年明明清俊的五官竟然有几分恶魔的气质。

一顿饱餐后，琼恩亲昵地摸了摸白灵的毛发，微笑着轻声让白灵“回去。”

白灵进入黑暗的森林之前，还回头看了一眼，直到琼恩笑着说了一句，“我一个人能处理好这些”，那将近有一个成年人高的皮毛雪白的冰原狼才眨了眨血红的眼睛，奔向了森林黑暗的深处。

一切归于寂静。

琼恩望着白灵离开，良久听到狼群的叫声交相呼应，这才回过头，朝着草丛淡淡看了一眼，手臂轻挥，寒光一闪，一声利刃破开皮肉的钝响发出，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痛哼。

窸窣的脚步声踏过草丛，趴在地上的男人看见面前沾染着尘土血液的一双短靴，顾不得肩膀的痛意，艰难地抬起头，对上青年的面孔。

月光温柔散落在草地上，泛起一丝银色的霜华，如青年眼中的笑意般，明明看起来格外温和，却又令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凉意。

“从我离开阳戟城，你的主子一路派人跟着我去了北境、红堡、甚至跟到了潘托斯、布拉佛斯、瓦兰提斯……现在又是泰洛斯，啧，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值得关注——红毒蛇手下的探子派出了一半都用来跟踪我，不觉得浪费人力吗？”

躺在地上的男人心中升起的恐惧一时被惊讶代替，连口中的声音都变得沙哑，“你知道？”

他方才亲眼看着青年毫不在意地吃下人肉的样子，心中早已对魔鬼的形象有了更深层的了解。对这样的一个危险的人物，他几乎是难以自持地战栗着，不觉就说出了实话。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生怕青年一个不开心，把自己的人头也给割下去。

不过，青年倒是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淡淡一笑，声音有些沙哑孤寂。

“我什么都知道，包括特蕾妮怀着身孕，藏在了潘托斯，只为了不会夹在我和她父亲之间很难抉择。现在，你为什么不起身来处理伤口，再晚，你的身手就不会像从前那么灵敏了。”琼恩轻轻叹了一口气，深夜时分，在自由城邦的边界处竟生出几分薄雾。

地上的探子起身，小心翼翼处理起了伤口，同时她抬头看着琼恩，“你不打算取我的性命吗？”

青年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自己口中呼出的雾气，似乎是怔了几分，轻声道，“就连南部的自由贸易城邦，入夜后也有了这样的气候吗？果然是「凛冬将至」了。”

空气里一片寂静，片刻后，琼恩雪诺看着探子，微笑，“我当然不会杀了你，岳父的人，我动手杀了，很难向爱妻交代啊。更何况，凛冬真正降临之时，多一个活人，就是多一分生存的希望，我的朋友。”

“朋友？我可不这么认为，否则我的肩膀怎么会受伤呢？”探子抱怨了几声，穿好了衣服——尽管肩膀处还留着箭矢造成的小洞。

琼恩勾起一丝笑意，抬手朝着肩膀上的伤口位置轻轻一戳，“如果我对你有敌意，你现在的伤口会溃烂、疼痛，格外难忍。而你不会死亡，只是终生带着这样的疼痛，回到家，却发现你的妻子儿女都悲惨死去，那才是我对待敌人的态度，亲爱的——多罗。”

多罗正是探子的本名，即使在整个多恩也并无几人知晓这个名字，除了他的主子奥伯伦马泰尔，也就是多恩的红毒蛇亲王，但奥伯伦自然不会告知一个需要多罗监视的人这个名字，他平素也只称呼多罗的代号——驼背鹰（※）

因此，现在被他监视的人轻易说出了名字，多罗有一种被反监视的感觉，这让他心中分外惊恐，原本因为青年的礼让而产生出的那一丝轻慢之心又变回了恐惧和敬畏。

“放心，我说过，不会杀了你。不过有件事要你代劳，回去多恩，亲口告诉你的主子，不要再派人跟踪我了。”琼恩垂了眉眼看了多罗一眼，神情淡漠，“我非常、非常讨厌被监视跟踪，我每天感知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如果多一双眼睛盯着我，会让我非常不自在。”

他轻轻看了多罗的伤口一眼，与他对视片刻，轻笑道，“现在，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你可以回去了。”他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个无名也无头的尸体，轻蔑一笑，“你尽可以告诉奥伯伦亲王我的一切——只要是你亲眼看到的。”

“你不怕他认为你可怕吗？”多罗惴惴看了琼恩一眼，不自觉用着面对奥伯伦时的声音语调——这世上有两种人令人害怕，一种是上位者，一种是强者。

琼恩眯起了眼睛，“我希望他知道，我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那样，至少他不会轻易把女儿从我身边夺走——这句话也告诉他，我对特蕾妮是真心喜欢的，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甜，能治愈我人生里的大部分苦涩。所以……嗯，他最好重视一下我这个准女婿。”

天将亮，多罗在上马离开前向琼恩鞠了一个躬，匆匆离去了。

这一次，空气彻底变得寂寞了起来。

没了敌人、没了危险、也没了冰原狼。

只有这空寂的草原。

琼恩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张开了眼眸，黑色的瞳孔里绽放出一种冷漠的淡然，他骑着马离开，朗声道，“我骑马离开就可以，你回去吧。”

一只附在山脉上的巨龙张开了翅膀，正是他最早入手的龙——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