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萧逸尘入学的日子。
叔侄两人凌晨六点从十四巷小酒馆消失,出现在莫名湖畔,打算静坐修行到八九点,再去报名入学。
修行到萧远这等境地,再无可刻意处,刻意也不可得,说是修行,不过是闭目假寐,遁入恒河沙数世界的微妙弦波之中,随它去化去演,随它灵聚灵散,就像无心垂钓,像闲暇观影,何时动念便收钩,何时动情便哭笑,皆是所得。
等何时心海翻波,情动难持,便是破弦入灵,先天逆转后天,成后天大道之时。
而萧逸尘时常走魂陪在萧远魂梦中三年,说是三年,可在那浩渺微玄的世界中,弦源起,灵韵动,歌谣尽,都是弹指须臾,如蜉蝣朝生暮死,便是一界生灭,早已不知历了多少劫,看尽多少弦歌化微化衍,组离原聚小象,成天地万象人事冷暖。
从某种意义上说,三岁的萧逸尘,早已是不知历经了多少次世界生灭的老怪物,论微观术数世事人心见识眼光,早已超越了这世间不知凡几。
之所以能保持童真,只是他始终在以孩童的心灵眼光看世界而已。
悟尽厚黑仍行堂皇正道,看尽炎凉仍持良善温柔,便仍是孩子。
萧逸尘是好孩子,他已经从萧远的梦中走出,成功化天地万象入量入微入梦来,他的修行是翻阅梦中的道藏三千,与梦中的世界生灭一一应证,找一份他的灵之所持,以其为修行道根,凝聚第一根关乎灵命的心弦,从而成道。
叔侄两一人靠着树根,以手撑颌半侧着身子;一人躺在草地上,叼着根枯草,小小的二郎腿悠悠地翘着缓摇,陷入假寐梦中。
湖畔堤岸上缓缓走来一位姑娘。
她轻抚着长提栏杆信步前行,堤畔黑色的柳树枯枝遮掩去她柔顺的长发,青幽的晨曦笼罩尾随着她紫翠的单薄毛衣,树梢上湖水中那两轮初秋的晕月与她浅浅鹅黄的宽松长裤相辉,她赤着脚,玉足玉面剔透似漾漾的湖光。
似乎不是她融入晨曦里,而是晨曦在簇拥着她。
她每走一步,湖水、晨光、远山和长堤,都在微不可查地生涟。
她那双清透的眼似在看路,却没有看见堤畔的萧远和萧逸尘。
——她的眼中映着那些微不可查的涟漪。
她走尽长堤,赤足踩着厚厚的落叶,走进林荫深处。
萧远睁开眼,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背影,翻身坐了起来。
他在她身上感觉到了道韵,虽然这道韵有些微弱。
萧远看着她走进树林深处,“看着”她眼中的涟漪越来越多,交叠,相撞,干涉,最后衍成三条明亮的清光,上下两条一分为二,形式一个?。
?形光符骤然绽放璀璨清光,冲破这青幽幽的晨光,照向枯柳林荫长提翠湖远山亭台。
枯柳散去。
林荫散去。
长堤散去。
翠湖远山亭台,通通散去。
散作粒粒微尘,在光明中跳闪跃迁,如浩瀚繁星闪烁。
像一把光钥开启了万象大门,显现出门内的微观玄藏。
莫名湖还是那个莫名湖,晨曦一样的姑娘还幽立在林荫里,像个独赏晨曦的游人。可她那双眼已然通幽,看破莫名湖的万象,看入微观世界中。
“虽勉强踏入通幽,可心神境根基不牢,神魂不够强大,开了微门却进不去,站在门外看,也只能看见小象和离原,看不见量衍、微光和弦韵,你该如何去感悟她们呢,姑娘?”
萧远低声呢喃,有些感慨,没想到故土留下的传承,已经颓败到如此荒凉境地了。
这姑娘自然没有听见萧远的话。她无法像萧远和萧逸尘那样,心意动念便可遁入微弦之中遨游,去切身感悟其中规律神韵。
她眼中那璀璨的?字符乍然隐去光明,变得清亮如浆,像一泓瞳水,退入双瞳之中,化作两片湖泊,淹没了浩瀚星辰也似的跳跃微粒。
瞳中湖泊湖面平静异常,湖底却在缓缓流转,隐有透明双鱼幻化,首尾抱圆,周遭更有????????字符隐现,任凭那浩瀚微粒,撞击在其中。
她拢在宽松毛衣的双手缓然伸出,在身前虚揽成圆,结太极图印。
印中?字光符显现,清清浅浅。
双瞳中平静的湖面上,一个大大的?字符稳居正中,镇住下面流转的太极水柱。
无数术数公式铺满湖面,不断变换推衍,数字图案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奥晦涩,密密麻麻,重叠交错。
萧远双目骤然一亮,抿嘴微笑自语道:
“好一个上善若水,无物不包。心神境神魂没修好,心意灵性倒是不错,以自己最擅长的规律去触碰未知,从而循找其中规律,这蹊径辟的还行。”
只是下一刻,萧远脸色突变,道了一声“不好!”
只见那姑娘双瞳湖面上的繁复公式骤然溃散,脸色潮红,湖中流转的太极水柱也不再圆转如意,四散奔流,被浩瀚微尘冲撞,掀起惊涛骇浪。
显然是所学术数撑不起这等混沌规律的演算,同时神魂枯竭,心神衰弱。
这姑娘却不散功,深深吸了口气,咽下喉中那一口逆涌而上的血箭,猛地一咬牙,双手揽圆托起至胸口,往下一压!
双瞳中勉强维持平静,却也已经涟漪丛生的湖面,随着她这一压,骤然下降。
潮落!
萧远气愤得骂了一声“你不要命了?”人却没闲着,流光也似地须臾间跨过树林阻碍,来到姑娘面前,一指点在她的眉心。
入梦令!
此时此刻,也只有强行拉她入梦,以自己浩瀚神魂护住她的虚弱神魂,才能救她。
不然微观世界中那些相互纠缠的混沌风暴,能瞬间把她颓废的神魂冲散。
姑娘慌乱恍惚绝望间,只觉得一道宏大温柔的力量瞬间笼罩了自己,顿时浓浓困意袭来,她身躯一软,弱弱倒了下去。
萧远伸手一揽,把她揽入怀中,松了口气,抬手一抓,无数清光凝聚成丝成线,自动纺织成一张白色床单,铺在地上,把姑娘轻轻放置上面。
睡梦中的姑娘那张渐变得平静的脸忽现惊慌,只觉那温柔的安全感正要离她远去,下意识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萧远衣服领口,紧紧拽住。
这姑娘方才濒死,已生出绝望之心,心气散乱魂魄不稳,生死间好不容易抓住自己这根救命稻草,此时若不与她肢体接触,只怕那已经褪去的黯然绝望会死灰复燃占据主导,她就算神魂恢复从新凝聚心弦,可弦灵绝望,可能再也没法醒过来。
萧远无奈,只好顺势席地而坐,把姑娘头枕在自己腿上。
她知道这姑娘不睡醒,他是没法脱身了。干脆闭目假寐,神魂遁入她梦中,引导她梦中修行。
……
风梓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的开始就是这场濒死的修行。
在她濒死一刻,她跌入一个浩大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梦中的梦中,她看到一个一袭朴素白衣的光头小哥哥。
他像脂砚斋中那个一腔孤空一身妖诡的释九幺,像大话西游中佛光普照时那个佛性浩然的金蝉子,像抖麦上那个一念成魔的邪魅魔僧,却又像是个因为懒而特意理了个光头的温柔大宅男,这些矛盾的气韵在他身上流转如意,比她的太极八卦还如意圆满。
一身气韵已然勾人魂魄,他却还长得比自己还好看,肌肤比自己还细嫩剔透。
他的气韵让人沉沦,他的怀抱暖得要命,哪怕他冷着脸,也让她忍不住的想去抚摸他,想去亲吻他,想就这样躺在他的怀里不起来。
她知道这只是梦,梦嘛,百无禁忌,于是她就亲了。
却被他冷着脸弹了个脑蹦,脑门都肿了。
她的脑中却多了种功法,叫入梦令。
他冷着脸说她“修行一塌糊涂,心神境境只修心不修神。术数也一塌糊涂,人间数学十大难题都破不了,物理化学烂成狗屎,居然还想用术数推演微观混沌。”
他让她入梦养神魂。
可风梓桑哪里愿意,她怕她睡着了,他就走了。
他就冷着脸点她的眉心,强行让她入梦。
她睡过醒来他还在,她孤悬着的心渐渐放松。
可她的心里堵住一口气,她要变强,反正在梦里时间过得快,她一定要在梦里亲到他。
她的神魂一天天壮大。
他开始带着她开启万象之门,从一开始的一片树叶,到一棵树,一片湖泊,一片山景,再到一城风景,一国风光,一颗星球,一片星空,一片宇宙,最后是一方世界……
她就这样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从宏观极致看到微观极致,看世界生灭又生灭,如此三劫。
每一次世界灭劫后,他都让她醒来。
她却不愿醒。
她像只脱离族群的孤弱小鹿,委屈巴巴道:“这是梦,我怕我醒来,我就死了。”
直到第三劫,他察觉到她隐藏在委屈可怜背后的狡黠和得逞,抽身便走。
……
……
风梓桑缓缓睁开眼睛,那个陪了她三生三世漫长岁月的小哥哥,正冷着脸皱着眉看向她。
阳光透过树梢缝隙洒落下来,在他身上照出斑驳的光影,还是那么让人沉沦,三生三世都看不厌倦。
风梓桑冲他展颜一笑,无限娇羞。
见她醒来,萧远冷声道:“撒手。”
风梓桑委屈巴巴地嘟着嘴,摇了摇头,“就不放。”
反而抓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