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骤风狂。
雨打芭蕉声,啪啪入耳,持续了一整夜,像一曲漫长到性命交休的弦歌。
凌晨时分,萧远像雷公一样,红着眼青筋暴涨冲出小楼。
而小楼内的风婆电母雨神三女,早已累成一滩烂泥。
陈清辞翻着一双死鱼眼,空洞洞地望着屋顶,有气无力地嘲讽风梓桑:“亏你还是人皇后裔,半步凝弦,战力还不如我和君蜓,这下好了,咱们辛辛苦苦压了一夜的金线,不知道为哪只狐狸精做了嫁衣……”
她说完犹有不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戾嚷道:“萧远,你个魂淡,死变.态!”
萧远破开洞天结界,人在昆仑虚上空飞行,神识铺开覆盖山河,扫视人间城镇每一条幽暗巷落,听到陈清辞喊叫,眼中红芒闪过,身形一颤,就要转身折返,却又硬生生顿住,使劲咬牙,把下嘴唇咬出鲜血,恢复一丝清明,猛地一个急转,头上脚下,像一头人形暴龙,加速砸入茶卡盐湖中。
他沉入湖底,盘腿凝神归息静坐,想把自己陷入冥想中,却越强迫自己越心烦意乱,只觉得浑身血脉贲张,即将要爆炸一般燥热难受,心魔迭起欲念丛生,再也忍不住,又冲出湖面,飞入天空,继续神识扫视人间大地。
凌晨四五点钟的人间,城中村漆黑一片,会所酒店也静悄悄的没点人气,似乎都在跟他对着干,让萧远更加烦闷燥热,连连仰天狂啸!
少倾,他猛地停顿,入魔般的猩红双眼洞穿数千里虚空,看向东方。
红日初生,其道大光。
浮云苍狗,泱泱汤汤。
万顷金芒照破虚空云浪山河,似亿万浩荡光剑,斩尽人间阴魑魅魍。
粼粼光浪贯纵山脉,贯纵四海,贯穿烟火人间。
其中一道金光,正好映照着傲立滚滚云层上的萧远。
一股暖流从眉心流遍全身,萧远心中那股暴戾燥热之气,渐渐减缓,灵台变得清明。
他循着这一缕清明,沉心静气,渐得安宁。
眼中猩红渐渐退去,他在狂暴极动与清明极静那一缕气机交融之间,下意识抬手揽式,在虚空上打拳。
心随意走,意随呼吸,呼吸渐与云合、与风合、与山川合、与湖海合、与绿树村边合、与人烟合、与鸡鸣狗吠合……
他的拳一开始生涩僵硬,似雌雄相争,阴阳打架,难看异常,渐渐变得如意圆转,挥洒流畅。
他的心越来越静,拳路越来越缥缈难懂,如惊鸿留影,羚羊挂角,看似越来越慢,却又无迹可寻。
他的呼吸越来越浑厚悠长,渐与微尘合、与光影合、与斗转星移的律动契合无间。
神识明明凝结在灵台方寸间不曾展开,天上人间浩瀚宇宙微炁跃迁,却都尽在心眼里,无有一丝遮掩遗漏。
他的耳中却不静,世间七千五百六十一种语言,七十亿道呼吸声低语声哭泣声、动物虯鸣声、花开的声音、光声影声静声,声声入耳。
他的神魂中忽起道韵,似鸿蒙灵潮在混沌中翻涌席卷成儿时梦中的歌谣,鼓瑟吹笙,悠悠杳杳。
萧远忍不住跟着神魂中的道韵吟唱:
“哒哒,哒哒哒哒哒,呔……”
他的拳越来越慢,渐在光暗中虚化透明,他全身也跟着变得透明虚化。
有那么一瞬间,他带着风云光影,红日星河,浩浩寰宇乾坤,一起消失了刹那。
再度出现时他已然收拳,默立云上静站。
玄光像三千二百九十二条蝌蚪,从他体内透过青衫映照出来,又须臾隐去。
新多出的这一弦,有些晦暗,不及其他三千二百九十一弦清透明亮,似乎缺了些什么,却被三千二百九十一弦围在最中央,如群山拱卫,如万国来朝。
萧远伸出手掌,摊开,掌心中那晦暗一弦闪烁明灭,且弦波中有些晦暗的朦点,像极了几粒雀斑。
他看着明灭弦光自语喃喃:“这就是弦中之灵吗?小雀斑,我这一弦的弦中之灵是你,可你不在了,我该如何补齐弦中之灵,让你重新归来?”
萧远迷失了片刻,随即清醒过来,看着照破山河万朵的金光,金光照耀下正慵懒梳洗迟,即将陷入整日忙碌的人间,心中陡然明悟:“我懂了,这世界如你所愿时,你就会归来。”
他入道明悟,堪破弦灵奥秘,找到兰芸复活的路,心中畅快无比,想起这几日布局总总,又得陈清辞身心相许解开心结,再不似先前那般畏首畏尾,豪情顿生,竟有种想去国外浪一浪的冲动。
他此时心意圆转如意,想到就做,口呼一声“剑来”,一把秋水般清透的长剑便凭空凝聚,破云而来。
萧远踏上飞剑,穿云破雾而去,杳如流星。
只是他从迷惘烦闷中清醒,就被下了烈药回春,鏖战了整整一夜,枪枪直捣黄龙,已经有些疲倦,药劲却还没有过去,他强忍药力让自己始终保持最后一丝神智清醒,免得自己祸害人间,一身精气神早已绷紧到极限,此时骤然放松下来,不多时便躺在飞剑上沉沉睡去,任凭飞剑带着他胡乱遨游。
萧远这一睡就是三个多小时,早上八九点钟,他被一阵幽怨的筝音吵醒,睁开眼从白云上往下看,却发现自己已经漂洋过海,来到了浪漫之都的铁塔上空。
萧远躺在白云上悠悠不愿醒,闭着眼听着筝曲继续假寐。
弹筝的是位裙裾飘摇的汉服姑娘,只能算得上清秀,可那身沉淀了文艺精髓的气韵,能让很多一无是处的美人自惭形秽。
边上很多法国人围观,她依旧优雅从容,筝音如嗔似怨,凝哀述殇,是最近很火的国内宫廷剧主题曲。
一曲终了,又起一曲。
一段放浪形骸的二胡独奏忽然响起,让萧远双目一亮,翻身坐于云端,凝目看去,只见一位齐颈短发,神韵内敛,修身大衣却被她穿出侠女气韵的清爽姑娘,正潇洒挥弓,英姿飒爽。
二人合奏的,赫然是胡老先生的笑傲。
原本的琴箫合奏,被她二人改为筝胡合奏,却别有逍遥癫狂,奏出了女人心中的快意侠气。
萧远一朝堪破弦灵,心中阴霾尽去,只觉前路坦荡,重逢可期,说不出的惬意快活,与这曲子心境相合,忍不住以手拍股,陷入其中。
听得兴起,他忽倏站了起来,伸手一揽凝了一根玉箫,深吸一口云烟入腹,静等着汉服姑娘筝停胡起处,吹奏起最为放浪恣肆的箫声部分。
箫声震破云霄,传下广场。
短发姑娘曲部被抢,愣了一下,愕然仰头望天。
汉服姑娘也是惊诧抬头。
广场上沉醉在两女曲韵中的观众,也齐齐仰头望天。
白云虚虚淡淡,袅似烟纱。
萧远身穿仿唐米白长褂,白云缭绕间亦似烟纱。
他夜间反演世界凝弦,虽只是短短半小时,却如历世界生灭,满头白发已然长到膝盖处,被长风掀起,朝阳中银亮剔透,狂乱翻飞,如颠似狂。
云雾缭绕中,人间无人看清萧远的脸,却看清了他汪洋恣肆的癫姿神韵。
短发女子眼中亮起浓浓的羡艳欣赏,暗赞一声“好一个癫狂放浪的谪仙人”,不由望向汉服姑娘。
汉服姑娘也心有灵犀的望来,四目相对,仿佛知音,心中齐齐升起一股仙人也入我曲中的自傲豪迈,竟同时筝胡应和,与玉箫争锋。
汉服姑娘脸上神韵绽放光华,筝音骤然一变,清角渐少,变徵愈亢,以七音奉五声,渐至宫商,竟弹出了古琴的七分古韵,兴至酣处,直接舍了筝弦的勾摇剔套,娇弱身躯飒然站起,竖筝为兵,放肆地单腿高抬踩在琴足上,拍打山岳为叩缶,更是舍了左手的按捺推揉,舍了小颤的嗔癫和滑颤的妖诡,只管用动宕疯魔的大颤,应和着叩缶,抒发着慷慨激昂。
短发姑娘琴弓纵横捭阖,胡音跌宕起伏,恍惚中竟让人置身于大漠纵马,挽雕弓如满月,凝万倾月光作箭,欲射垂天星河的磅礴景象。
浪漫之都,铁塔之下,外国友人时而看天,时而望地,看着三人放浪形骸,听着筝胡箫恣肆挥洒,第一次深切领悟到来自东方的逍遥浪漫,一个个沉溺曲中,震颤迷醉。
一曲终了……
余韵悠长,只愿长醉不复醒。
鼓掌声姗姗来迟,却如雷鸣轰烈。
萧远大手一挥,玉箫抛到身后,化作云烟散去,大笑道:“痛快!我心中有弦歌回响,但粗人一个,不懂得谱曲作韵,多谢两位姑娘,也多谢胡老先生,帮我释放了这一腔无法表达的快活。”
两女尚在笑傲曲余韵中,脸上神光熠熠,端的是东方神韵之美,爱煞外国友人。
短发女子豪情未消,仰天吼叫道:“吹箫的,你就是最近国内传得沸沸扬扬的三先生对吧?”
萧远笑道:“先生这个词,是唐诗宋词唇边遗漏的人间烟火气,太重了,吹箫的就很好听,你叫我放牛的或者上煤的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