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听懂了江孑然的话。
跪着活命不丢人,在穷苦面前,膝下有黄金这些道理狗屁不如。
但跪着求一场正义,求出来的就不是正义了,只会是施舍和买卖。
“逸尘已经去了。”
萧远伸出手,抚摸她脏兮兮的小脸和头发。
江孑然只觉得瘸腿处骤然撕心裂肺的疼,旋即瘙痒难耐。
她强忍着疼痛异痒,她知道这是断骨疗伤,惊诧地看向萧远,萧远给了她一个眼神暗示,伸手抱起了她。
江孑然附身道萧远耳边,悄声道:“叔叔,你就是三先生。”
萧远点了点头,柔声道:“孑然一身无长物,初心浩荡日月倾。孑然,叔叔也求你一件事情。”
江孑然乖巧道:“叔叔你说。”
“做我徒弟吧!”
江孑然徒然一愣,比萧逸尘还像个大人的她,瞬间红了眼眶,看着萧远,再度附到萧远耳边,一字一句道:“做你的徒弟,我能亲手帮阿丘他们报仇吗?”
萧远伸出手,把她小脸掰正对着自己的眼睛,同样一字一句道:“我萧远的传人,只有一条规矩,良心之上,律法之下,百无禁忌。”
江孑然神色一黯,不过看到萧远眼中的鼓励神色,大眼睛咕噜一转,瞬间明白过来,笑道:“谢谢师父,师父传法!”
萧远爱怜地搓揉着她脏兮兮的头发,抱着她,江阙音跟在身后,三人走出人群,慢慢走远。
在街头岔口,围观的人群注视着他们转进另一条路,而那条路上的人却没见三人走进来,他们消失了。
萧远一步从街头岔口踏入下水道中,出现在江孑然口中那个青年的面前。
青年四肢尽断,满身血污,脸上被钝器砸出的伤口外翻,已经泛白化脓,血水混杂着黄液渗出,断足被污水泡得浮肿发白,冲击在他身上的污水总是会变得淡淡猩红,气息微弱奄奄一息,靠在弧墙上半死不活。
他衣衫便宜破旧,浑身黝黑,双手手背和指甲周围满是茧皮伤疤,很像个工地上干苦活的工人。
他浑身是伤,血流不止,而且伤口感染严重,一般人若是这样,早就死了。
可他却倔强地睁着眼睛,双瞳里悲恨交叠,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眼中的戾气,在黑暗潮湿的地洞中如冰冷业火,哪怕是萧远也神魂震颤。
似乎生命中还有什么事让他舍不下,还有什么人需要他才能活。
江孑然从萧远身上挣脱下来,解下小书包,从包里掏出一瓶白药,一卷纱布,踩着污水走向青年。
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神仙的徒弟了,师父在呢!
她回头看向萧远:“师父,救活叔叔,我可以不报仇。”
萧远缓缓摇头,笑得慈悲如佛:“人要救,仇也要报。”
萧远伸出手,抚上青年的头顶。
青年身上的伤口开始愈合,被污水冲走的血液,干固在衣服上的血液,离下水道十几公里以外的偏僻郊区荒废厂房中,青年被打时溅射出的血液,以及被抛到下水道途中侵在车上,被二十几公里外的洗车场冲洗入另一条下水道的血液,全都重新变得鲜活,在伤口彻底愈合之前,穿越时空,回流到他的血脉中。
青年长长吸了一口气,似已经在黄泉中沉溺了很久很久,乍得生还一般,再又长长吐了一口浊气,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仔细打量自己已经痊愈的身体,活动了手脚,发现一切都恢复如初,骤然悲切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又突然癫狂大笑。
哭笑也不能释放胸中的悲苦快活,他猛地站起身,仰头对着潮湿脏臭的下水道洞顶,戾声长啸。
他发泄完了,才发现萧远三人,突然像变了个人,木讷自卑,走到萧远面前,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去叩谢。
萧远一把扶起了他,切切诚挚道:“我救的不是你,是正义。而我徒儿说,正义可求,但不能跪着求。”
青年仰起头,目光灼灼看向萧远,却又受不了萧远的目光,木讷地底下了头,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像个神仙!”
“就许你们屠狗辈仗义,不许神仙是刁民吗?”
萧远笑道:“萧远,西南穷山恶水里长大的刁民,你呢?”
青年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刘树根,不知道家在哪里。”
“难怪!”
萧远叹声道:“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救这帮孩子吗?”
刘树根抬头看了一眼江孑然,又把头低了下去,默然转身,向前方透着微光的井盖处走去……
“不会!我会低下头,假装看不见那个人贩子拐骗孩子,更不会一路尾随到建安。”
他在井盖投下的微光里转身,第一次平视萧远:“我还不能死。”
江孑然突然大声喊道:“叔叔!”
刘树根把目光移向她。
江孑然大步跑到他跟前,任凭污水溅得满身,把小书包打开,举到刘树根面前:“叔叔,谢谢你!买票回家吧!”
刘树根看着书包里那一张张皱巴巴的块票,惨笑一声,瘪嘴痛哭起来,像个犯了错却不知道如何改正的茫然孩子,颤抖着伸手擦掉江孑然脸上的污水,嚎啕哭道:“对不起!可叔叔想有个家想了二十多年,叔叔马上就要有家了,有老婆孩子要养,有房贷要还,叔叔不能死,请你原谅叔叔。”
他竟是在为他刚刚说的“不会”那句话,在向江孑然道歉。
江孑然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擦掉刘树根的眼泪,哭声道:“叔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让你别报警的。你是个英雄,是我们的榜样。加油!”
江阙音泪流满面,来到江孑然身边,对刘树根道:“树根哥,我和孑然也是孤儿,我们懂你的担当。”
她掏出手机,把屏锁取消,拉起刘树根的手,把手机和钱包塞进他手中:“手机拿着,和嫂子联系,她肯定很担心你。钱不多,就是车费钱。回家吧,别推辞了。”
刘树根哽咽道:“谢谢,请给我个地址,我回到家后就来还手机钱包。”
江阙音心中一酸,为了救个孩子,差点丢了自己的命,到头来还坚守着心中的原则,三千块都没想过想昧下。
多像三年以前的自己!
可惜,这世道教会了人善良正义的同时,没教会他们如何爱自己。
“初心孤儿院。”
她轻声报了个地址。
她看着木讷憨厚的刘树根,就觉得自己脏得像厕所里蠕动的蛆虫。
刘树根悄然走了,就如他悄悄尾随人贩子而来。
像一场梦,梦醒之后,他认清了自己,热血褪去,此去之后,他会扛起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怀揣着家的梦想,默默打拼。
这世间,或许从此会多一个冷漠的人。
却会多一个温暖的家。
鱼与熊掌,可有兼得法?
“可有兼得法?”
萧远轻声叨念,怔怔出神。
……
这一日,神州大地,空无一片云。
九天之上,亮起无数道光,太阳为之失色。
每一束光都照亮一处地方,那处地方都有一人在拐卖孩子。
有许多束光,照着废旧的厂房、偏远的村庄、还有几个生物制药公司。
光芒刺穿所有的遮挡,照着厂房里、村舍里、公司地下室里,那些正在把孩子弄残,或者给孩子取肝取肾取心脏的人们。
这些光芒在本该是云层所在的位置,化作一片天镜,把一切都投放在镜中,纤毫毕现,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