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居外,一个穿着青紫旗袍的轻柔女子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站在门外阶前的乌衣巷中,把湿漉漉的青石板照映出一条狭长的光缝。
一脸焦躁的王六两从极远处虚空里迸出,一脚轻点巷子门旁的古柳树梢,看到等在巷子里的北堂小葱,心就悄然安静下来,缓缓飘飞到北堂小葱身前,伸出宽厚大手,抚去她眉间发梢上的湿露。
王六两正要把湿漉漉的手在自己衣服上擦干,却突然被北堂小葱一把握住,她微微仰头,四目相对。
王六两的目光像岁月一样静柔。
北堂小葱懂这样的目光——自从王六两他娘过世后,王六两就只在看她时才会这么用心,就像看岁月的核一样。
她握住王六两的手骤然一紧,娴静的好看的脸隐隐挣扎,咬起了牙。
她得直视这双眼睛,还得对抗这种温柔。
因为今晚,她是来休他王六两这个上门女婿的。
北堂小葱的情绪波动,瞒不过王六两。
他嘴角扬起暖暖的笑,柔声道:“媳妇,不用担忧,十万衣冠归故里,不是受他李家的星盘号令,而是三先生携带八大神器重回神州,代传的九州祖训,他们是我们这边的,可不是他李云禅的助力。”
“八大神器现世了?难怪……”
北堂小葱摇了摇头,打断道:“你错了,六两。就算召十万衣冠归国的不是李家星盘,也绝对不是因为神器重现祖训示下。”
她伸出手,细细柔柔地帮王六两擦拭掉一路奔波的脸上风尘,解释道:“他们比任何人都懂祖宗不足法,什么圣器神器,都是只他们世家震慑九州众生,震慑人间帝王的工具,怎么可能成为高悬在他们头顶,对他们发号施令的利剑呢?”
“他们归来,只是因为时局。”
北堂小葱对这次落叶归根下了属于她自己的定论:
“李家一家独大,八大世家可以臣服,但不肯交出代表世家荣耀的神器,不得已带着神器屈辱飞升,如是三千年。所谓南渡北归,也只是在李家星符咒印的逼迫下,不得已的一次次屈辱迁徙落子而已。而如今三先生归来,八大神器重回八大世家手中,圣器可解星符咒,他们忍辱三千年,终得自由身了,并且一千年南渡,三百年陆续北归,这么多年积攒,想来是有抗衡星盘的能力了。”
王六两静静地听着,北堂小葱波澜不惊地述说,这似乎是很多凤凰男上门女婿和门阀千金的日常,只不过他们两口子之间,多了让人羡艳的情愫。
“再加上三先生联合三位长老对李家为首的本土世家发难,又有天道执掌神州法度,更因为三先生以神通智慧结合科技智慧,走出了一条通天彻地的康庄大道,为了完成芸姑娘遗愿,三先生的救世已成必然,未来的神州处处机遇,兴许短短几十年,就能打造出一片胜过仙界几十万年的神仙盛景,种种利好,让他们如何不心动?”
“我懂了,媳妇。”
王六两长长一叹,有些凄凉,苦笑道:“又正好西帝发难,神州飘摇,他们此时归来,借百姓信息闭塞和善良这两大原罪,挟持百姓恩义,成为救世功臣,给自己渡上了一层不灭金身。无论是对抗李家还是争夺蛋糕,都将无往而不利。”
“如果只是这样,我北堂小葱也不至于休了我心心念念的王小苔呐!”
王六两神情骤然一暗,像黑夜狂风骤雨中挣扎的残灯终究熄灭,黯然神伤,垂下了头。
纵然已经猜到了,可由这个女人口中说出,仍然是一把诛心利剑,让他剜心的疼。
北堂小葱侧过身子,不忍看王六两:“从人类走出原始丛林开始,七千年利益纠葛,世家高高在上,盘根错节,看似相互倾轧,其实都是既得利益者,早就形成利益共同体了。所谓对抗争夺,也不过是争个家主位置、利益分配而已。世家还是世家,他们和三位长老、三先生以及神州子民,始终不可能站在同一阵营。”
“三先生用天道给自己上了一道枷锁,他们又挟持了民意,更趁机把资本渗透进各行各业,三位长老动用人间手段,无法对他们伤筋动骨,他们有恃无恐。此次李云禅动用星盘召集令,正是他们这些古老世家的逼宫良机,只要还把自己当做衣冠故旧,只要还跟世家有利益牵扯,都必须得去,必须得站队。”
“倘若不去呢?”王六两眯起眼睛。
“一朝帝王一朝门阀,门阀不是世家,是帝王平衡世家的利剑,可一把插入泥潭的剑,时间长了,又怎么可能不沾染污垢,变质成铁锈斑斑?朝局未变,帝王更迭,又怎么逃得出起落因果?当帝王铸造了新的利剑,老牌门阀想要保存,就只能沦为世家衣冠。”
“我懂!”
王六两心疼地看着北堂小葱:“咱们可以不吃世家牙缝里漏下来的残羹剩菜,我王六两可以养活咱家。”
北堂小葱笑道:“说什么胡话呢,六两?若只是养活,无需你我,小蒜就能让咱们北堂家衣食无忧。可太奶奶说,这世间,哪怕做条狗,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落在个富贵人家,光鲜亮丽,何况是人!六两,你要当爹了!”
北堂小葱低头,抚摸着依旧苗条却隐隐隆起的小腹,宠溺欢喜。
可王六两内心隐隐惊慌,不知道为什么,欢喜不起来。
北堂小葱抬起头,挣扎的神色忽然获得宁静:“在这个樊笼一样是人世里,孩子百分之八十的命运被出生所决定,这句话很或许冷酷唯心,但的确是残酷的事实。六两,三先生会让人间如何绚烂,我们无法预测,但我们的孩子,在未来这个精彩纷呈的大世中,起点不能比任何别人家的孩子底哪怕一丝一毫。”
她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六两,眼中尽是母性的自私和坚毅:“时局如此,世态如此,哪怕是三先生和三位长老,也做不到真正的公平,只能做到公正和公道。所以,六两,对不起。作为妻子,我北堂小葱很想做你这个刁民一辈子的笼中雀,但作为母亲,作为北堂家的孩子,我不能放弃世家门阀的资源,我还要尽可能的得到最多。委屈你了!”
她掏出休书,慢慢地递给王六两。
王六两接下休书。
无意间双手的触碰,王六两感知到北堂小葱指尖的冰凉。
可他不知道,在北堂小葱的感知里,他王六两的指尖冰得彻骨。
北堂小葱不敢再看王六两,她怕她只要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把休书抢过来撕碎,再扑进王六两的怀里痛苦着说对不起。
她倔强地转身,提着灯笼,一步步拾阶而上,步步坚毅铿锵。
王六两知道,那是她的双腿僵直冰凉,那是她的不忍和倔强。
夜光雨光中,王六两惨白的脸反映着冰凉讪笑。
原来自己终究是一条野狗。
原来有些阴暗和光辉,世家和市井其实一样。
原来因为一份爱抛下另一份爱,如此自私丑陋,肮脏得让人心疼……
他知道,他知道北堂小葱也知道,从今往后,纵然各自都还念着彼此,纵然以后无论是三先生横推世家,还是北堂家站在世家门阀的金塔顶尖,再无人可以阻挡他两重圆时,他两也回不去了。
有些隔阂,初成间隙,便已是恶魔深渊,再不可愈合。
“那我呢?媳妇!”
挣扎了许久的王六两,忽然抬头,问出了声。
大门吱吖一声合上,无人回应他。
王六两惨白的脸骤然戾气纵横,冷冷看天,阴阴笑道:“门当户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