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江孑然和萧逸尘见到了刘树根。
本该只有二十五六的刘树根,比他离开建安时,苍老了十来岁,胡子拉碴,像个三十六七的中年人。
可江孑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树根叔!”
江孑然三个字还没喊完,就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刚才那一瞬,她真的很怕很怕,怕刘树根受不了这份打击,厌了这世道,已经了结了自己,不在这世上了。
如今找到了,她却又不知如何面对。
她本想飞扑过去给刘树根一个拥抱,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自己这些孩子,把刘树根害成现在这样的。
她觉得自己肮脏无比,不配拥抱!
江孑然跪在地上,咚咚咚对着刘树根磕了无数个响头,一个响头,就是一声“对不起!”
刘树根急忙扶起她,红着眼睛道:“不怪你,叔叔不怪任何人,相反,叔叔得感谢你们,没走这一遭,小月她过不上现在这样的日子!”
可他嘴上说着不怪,说着说着却咬牙切齿,咧嘴痛哭出声,涕泪横流。
如何能不怨呀,只是良知不让怨罢了!
两人相拥大哭,各自发泄着内心的怨气和愧疚。
直到月上云霄,照亮工地。
刘树根靠坐在剪力墙上,点了一根烟,大口吸着。
江孑然哭昏过去,正柔弱地靠在他大腿上昏睡着。
萧逸尘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刘树根,轻声道:“树根叔,我幺叔救你时,在你体内留下了功法传承,我看你如今修为,不比七十二个神通者任何一个弱,为什么还要把自己过得这么苦呢?”
“修为再高,又有什么用?”
刘树根吸了口烟,靠着墙根望着明月,幽幽道:
“我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连火车都没资格上,除了工地,去哪都要实名,我还能去哪?”
“办不了吗?”
萧逸尘问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问了个白痴问题,这让他有些烦躁。
“我从懂事起,就跟着一个老骗子流浪。
后来他死了,我就独自流浪。捡垃圾,去机场拿打火机出来卖,在工地上当小工,睡桥底,睡屋檐下……”
萧逸尘听得莫名烦躁,为了让自己安宁,他悄悄拨通了自己幺叔的电话,并按下了免提。
“直到我十六岁,想找份正经工作时,才发现要证明我是刘树根,要一张写着刘树根三个字的证明,是多么的难。”
刘树根说得平静,就仿佛他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在讲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
“我辗转去了很多地方的有关部门,他们要我提供父母姓名,被遗弃原因、出生证明、收养证明等一大堆我一样都没有的资料,还有让我去问询当地部门的……
嘿嘿……
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我的当地在哪里。
有好心的人,让我去求助孤儿救济基金或者孤儿院,请他们帮忙出具个证明,可我已经十七岁,他们无法确定我过去是否犯过事,无法确定我是个好孩子还是坏孩子,没有人收,也没人愿意帮忙。
后来死心了,也没有再想过这些事,没有就没有吧,工地上也能过活。”
刘树根不知道,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萧远在听着。
他也没有注意到,同样听得内心烦躁的萧远,把他和萧逸尘、江孑然投映上了天镜中。
他的每一句每一字,都清晰地响在天镜中。
西岳之巅,原本正在酣战的两个神通者,渐渐停下了身形。
五万观众,也齐齐仰头,看着刘树根静静地述说。
人间几亿人,也共同一轮明月,静静地听着。
“直到我遇上小月,尝到了情滋味,生平第一次想有个家,这事又再度提上了日程。
我上十天班就请两天假去跑一趟,花了许多钱,找了许多部门和律师……
我才知道,原来现有的法条上,压根就没有关于我这种没有任何痕迹的流浪孤儿的对策!
除非,遇到十年二十年一次的人口统计。
我错过了七年前的统计,还得再等三年或者十三年。
我似乎被这人间遗弃了,我似乎不能算是个人,因为我连证明我自己是个人都办不到!
我存了几十万,却买不到个遮风挡雨的场地!
我才发现,原来我和那种没有脚的鸟一样,离天太远,无地自容。
我不止一次地赶小月走,她就死赖着不走,我不理她,不跟她同床,她提着刀逼我同床,班也不上了,整天到处跑,为我想办法!
后来终于想到办法了,就是以她的名字买房,而我入赘,上她的户口,孩子随她姓。
我们倾尽了全部积蓄,付了首付,生活一下子就有了盼头。
可我不珍惜啊!
鬼迷心窍,看到人贩子拐卖孩子,关我什么事呀?我就跟上去了!
被打残了扔下水道里,然后被你叔救起来,回来后孩子没了,媳妇没了,房子没了,户口也没了。
我又变成了那个不能证明自己是刘树根的刘树根。
我当时就想一死百了算了,可我用小月身份签下的工程还没干完,手下十几个工人的工钱还没到账,我没有户籍,三位长老灭世家分的五十万,也拿不到,我死了,他们怎么办?
小月跟着我苦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跟了个好男人,过上好日子了,要是被列入失信名单,我又怎么对得起她?
逸尘,你说,我不回来,行吗?”
萧逸尘听得泪流满面,他曾经以为,自己曾经的家徒四壁,是人间最惨的悲剧了。
后来遇到江孑然,又以为他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就是人间最惨的悲剧。
直到今夜,他才知道不是。
一个人活在世上,却没有一张作为人的凭证,还要经受各种绝望摧残?
他刘树根,是怎么把自己活得如此正直的呢?
萧逸尘幼小的心灵,纵然在光流幻境中历过了几世生灭,却因为萧远没有让他感受世事人情,想象不出这种悲哀。
他对着电话说道:“幺叔,我好难受!”
西岳之巅,小楼广场上,听刘树根陈述也只是红了眼睛的萧远,听到萧逸尘这一声“难受”,却憋嘴哭出了声。
神州十几亿人,有许多和萧远一样,听刘树根陈述也只是沉默叹气的人,听到萧逸尘这一声懵懂的悲鸣,也哭出了声。
我们的悲哀,成为了孩子们的悲哀,多让人绝望呐?
明月悄然躲在乌云后面去,似也在偷偷抹泪来着。
陈曹韩三老,同时出现在天镜之上,对着刘树根,弯下腰身。
萧逸尘站起身来,抱起江孑然,指了指天穹,示意刘树根看。
刘树根仰头,看到天镜上的三老,木讷的他慌忙地侧开身,不敢受三老一拜。
可萧逸尘紧紧拽着他,让他生受了这一拜!
西南道云明行省小镇上,已经哭昏过去两次的年轻少妇,再次被小伙子掐醒。
小伙子用尽全力力气,对天穹嘶吼道:“天道,我求你了,让她上天镜,让刘树根上天镜!求你了!”
天镜清光洞开,同时照亮年轻少妇和刘树根,把两人摄上天镜中站定。
被唤着小月的年轻少妇,看着刘树根,泣不成声道:
“树根!”
说完就瘫软在地上。
刘树根走过去,轻柔地扶起她,说道:
“以前我赶你走,你不走。如今好不容易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刘树根压下内心所有的悸动,苛刻着自己
绝义绝情,漠然道:
“我刘树根,从今天开始,是个有身份的人了,而且,我已经是通幽境的神通者!我看不上你了,裘小月!”
刘树根说完漠然转身,第一次在人前展露神通,一步步走下天镜。
他以为此时的自己一定很潇洒,以为此时一定有很多人在骂自己渣男!
他以为这人间,无人知道他是在揽下所有的负面,让裘小月无需背负人间指责去好好活。
可惜他错了。
他不知道,这人间比他还傻的傻子,已经寥寥无几了。
明月在后,映照他的后背,影子在身前拉得狭长,像一截寒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