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元年元月二十(注1),这是东汉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天。
古老而又宏伟的都城洛阳正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之中。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正努力驱散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跋涉,护送刘宏的队伍终于抵达洛阳近郊。洛阳城夏门外的万寿亭,踌躇满志的官员们正翘首以盼新君的到来。已成为大将军的窦武此刻正与太傅陈蕃并肩而立。在他身边停放的则是一辆青盖金华蚤的车驾(注2),这是他与负责礼仪的奉常商议出来的结果。一会等刘宏到达万寿亭,他将改乘这辆车以太子的身份进入皇城,待登基之礼完成后,他便正式作为帝国的皇帝号令天下。
从带领百官来到这万寿亭,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窦武却一连派出了三拨人去探查刘宏车驾所在。后来若不是陈蕃在一旁劝阻,他都要派出第四拨人了。此刻的窦武红光满面,国丧期间任何人都不得发笑。但窦武那两条不断上扬的眉毛却已经将他内心的喜悦一览无余的呈现在众人面前。就在第三拨人返回像窦武回报“解渎亭侯一行已距此处不过三里的路程”后,这位志得意满的大将军拉着身旁陈蕃的手激动地说道:“老太尉,等到新君一登基,你我多年之夙愿可就要实现了!”
陈蕃亦握紧窦武的手说道:“大将军,这一天我们等得可太久了,不过尘埃尚未落定,一切还需小心行事。”
窦武不以为然地说道:“老太尉太过谨慎了,如今百官皆是中正之士,宫内又有我的女儿掌控全局,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陈蕃看着双眼布满血丝的窦武,生怕他因为劳累而生出差错便开口劝道:“老夫看大将军双目红肿,想必最近都在为新君登基一事操劳不已,待今日事毕,回到府中可要好好休息一宿,明天可是要忙碌一整天啊!”
窦武不以为意道:“多谢老太尉关心,不过是熬了几宿,扛得住!倒是您年纪一大把了,今后可要多休息。新君年幼,未来还得靠您教导呢。”
陈蕃答道:“不瞒大将军,老夫现在只担心一事,若能尽快解决此事,老夫倒也高枕无忧了。”
“老太尉所指何事啊?”
陈蕃小声说道:“当年先帝诛除梁冀,本可大有一番作为。可却受到宦官怂恿,以致后半生沉溺于酒色,荒废了国事。今日新君年幼,万一……”陈蕃话说一半,为防有人偷听,便不再往下说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愿一切顺利吧!”
“老太尉您多虑了!”窦武兴奋的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先帝殡天,朝中那些奸佞,已经没人给他们撑腰了,还能有什么作为啊!”
“大将军,话可不能这么说啊!”陈蕃只觉得现在的窦武跟刘志在世时的窦武已判若两人。那种谦虚谨慎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盲目的自信。大将军权势虽大,但也并非可以肆意妄为,梁冀的败亡不就是个例子。窦武虽然不可能像梁冀。但现在的他心浮气躁,哪有一点做大事的样子。陈蕃刚要再劝窦武,只听人群中眼尖的人喊道:
“来了!来了!储君的车驾到了!”
众人踮脚远眺,只见远处尘烟四起,先映入眼帘的是代表着储君的旌旗,接着就是一辆由四匹骏马拉着羽盖华蚤的安车(注3)。
储君刘宏终于到了。
在场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待安车在万寿亭前停稳,窦武、陈蕃立即来到车的右侧。居中的御者先从车上跳下,紧接着一少年在骖乘曹节的搀扶下从车上走了下来,他稚嫩的脸庞显得十分青涩,眼中充满了惊慌之色。窦武看到少年如此神态,心中更是得意。他的双眼泛着精光,嘴角也露出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窦武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请储君更换车驾!”
少年不知所措的看了看窦武,又将头转向一旁,用求助似的眼光看着曹节。希望他来告诉自己下一步要怎么做。
窦武眉头一皱,沉下脸来。此刻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刘宏对宦官有所依赖,因为这将有可能影响到他的下一步计划。窦武身形未动,但带着三分怒气,提高声音说道:“请储君更换车驾!”
曹节赶忙打圆场道:“大将军,储君一路舟车劳顿,尚未熟悉相关礼仪。带一会回到宫内,小人会将一切告知储君。”曹节说完赶忙躬身对刘宏说道:“储君,按照礼仪,您应该乘王青盖车以太子之名进入皇城,请随奴仆登车吧!”
曹节说完在前引路,刘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便在曹节的指引下登上了窦武身边的王青盖车。整个过程看得窦武是连连摇头,他开始心中盘算,不过才一个月的功夫,曹节就跟刘宏如此亲密,决不能再任由他们相处下去。窦武看了一眼身后的陈蕃便在心里开始盘算,该怎么劝说他同意继续实施原初的计划呢?
次日,刘宏在文武百官的朝拜下继承大统,德高望重的陈蕃被拜为太傅,陈蕃与窦武的恩师胡广被拜为司徒,三人总领尚书事,共同执掌朝政。窦氏子孙大都加官进爵,窦家内有太后撑腰,外有朝臣拥护,一时风头无两。对于窦武来说,现在的他已经恢复了窦家昔日的荣耀。但对于他个人而言,就差一件能使他永载史册的大事了。
比起朝堂之上的大人们,作为普通人的薛商一家此刻正被邻居老张头的女儿凄厉的惨叫声折腾的夜不能寐。
“爹爹……我怕!”一名萎缩在中年妇女怀中,正在瑟瑟发抖的妙龄少女向薛商哭诉道。说话的少女是薛商的独生女儿薛萦。就在三天前,她刚刚渡过了她十六岁的生日。薛萦是薛商的骄傲,也是他最大的希望所在。因为薛萦从小就生得比其他女孩漂亮,现已长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在同龄人当中,已经找不出几人姿色胜于她的人了。
薛商本想着等到皇帝征美女的时候,就把女儿送进掖庭宫。因为他听很多人说过,皇帝非常好色。只要能被他看上的,少说也能封个采女。如果能宠冠后宫,那当上皇后也不是不可能,因为他听说皇帝很不喜欢当今的皇后。为了飞黄腾达,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可现在,他的女儿却成了烫手的山芋。他既无法将其送进宫内,又没有办法将他嫁入别家。
“求求你们别过来!谁来救救我!”邻家女子惨烈的哭喊声又传了过来。薛萦吓得一头钻进母亲的怀中便闭上双眼,再也不敢睁开。
“老头子,你快想个办法吧!再这样下去,就算贼人不来,咱的女儿也快被隔壁的小英吓疯了”中年妇女像薛商抱怨道。
“你懂什么!”薛商本就烦躁无比,经女人一抱怨,心情更加恶劣,他怒气冲冲地说道:“当初是你跟我说咱姑娘进了宫会如何如何,现在皇帝驾崩了,这皇宫一时半会进不去了,你到怪起我来了!”
因为丈夫的呵斥,妇人眼泪夺眶而出,她抽泣道:“去年张郎官来咱家提亲,要纳咱的女儿为妾,人家上来就拿一锭金子做聘礼。我都说答应了,可是你呢?我看你就是被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金银财宝给蒙了心!”
“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薛商骂道:“妇人之见,收下那一锭金子,把女儿嫁给人家做妾,你能吃一辈子啊。咱们现在能动弹,还能种那几亩薄田,混个温饱。以后要是老了,干不动了,吃谁的去?你知道现在一斛米要多少钱吗?”
女人自知理亏,把头低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见自己的男人不再发脾气,便转移话题道:“这隔壁老张家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孽,死的死,疯的疯。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剩下他们孤儿寡母,以后该怎么活啊!”
薛商长叹一口气说道:“明天一大早,你拿些粮食给老张家送去,说到底要不是那天他家小英在门口织布,吸引了贼人的注意,现在倒霉的可就是咱家了!咱家可欠着人家的情啊!”
女人点了点头说道:“当家的,咱们可是在天子脚下,这帮贼人怎么就能在大白天强抢民女,就没人给管管吗?”
“管?”薛商不屑的冷哼道:“糟蹋小英的贼人可不是一般人,他们的后台可硬着呢。我听人说,他们当中领头的就是当今大宦官曹节的义子。这曹节可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哪个敢管?”
“皇帝也得讲理啊?不都说天子犯法与民同罪么?”女人抱怨道。
“傻婆娘!你能想到的人家早想到了。这帮人仗着消息灵通才敢如此放肆。他们哪次不都在大赦之前做案,今天被抓进官署,明天大赦之后就又放出来。这老张头就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在他家小英子被糟蹋之后,看着歹人抓进去又被放出来,气不过找人家理论,结果被活活打死在曹节家的大门外。”薛商愤愤不平地骂道:“要不然他家小英子也不会被吓疯了,这群天杀的畜生!”
“行了,你也别打抱不平了!”女人问道:“我听说新君登基了,你说会不会大赦天下啊!”
“按照惯例,应该会大赦!”
女人担忧的问道:“那你说糟蹋小英的贼人会不会趁着大赦来咱们家啊?”
“别胡说八道。”薛商骂道:“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我想好了,明天一早我就在咱家菜窖再挖出个暗格,就让咱女儿藏进去。要是有生人来问她,就说去她舅家了。”
薛萦开头向父母请求道:“爹、娘,我不想呆在菜窖里,那里白天都黑漆漆的,我怕……”
“好孩子,爹娘也是为了你好。”妇人轻抚女儿的头发安慰道:“等风声一过,叫你爹带你出去好好散散心。”
“女儿,我也是为了你好!”薛商苦口婆心的说道:“咱家现在可全指望你了,如果有一天你进了宫,当上了娘娘,你就叫皇帝下旨斩了欺负小英子的贼人,给你张伯伯报仇啊。”
薛萦听到父亲说出了为好友报仇的办法,立刻便答应道:“女儿一切都听爹爹的。”薛萦虽然不明白父亲口中所说叫皇帝下旨是怎么一回事,但一听到能给自己的挚友报仇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在她心底还有一个她的父母都不知道的小秘密,就是她曾透过家中的窗户看到了那伙恶人作恶的全部经过,看到了她的挚友是怎么被那帮恶人撕碎了身上的衣物,又看到了她的挚友像一只待宰羔羊在恶人的魔爪下挣扎哀号。她还看到了那帮恶人在欺辱完挚友后所露出的狰狞笑容。她当时吓傻了,吓的都忘了去呼救。再看到挚友现在半疯半傻的样子,她的内心深处无比自责。如果以后能够将这群恶人绳之以法,或许能够弥补她所犯下的错误吧。
就在像薛商一样的平民还在为未来焦虑时,大将军窦武却成为了天底下最忙的人。每天从一大清早就会有无数人登门造访,大大小小的官员、享有盛名的士人、鸣冤告状的父老以及见风使舵的宦官们。对于这些来人,窦武或请到前厅议事,或讨论天下大势、或安抚有加,至于那些宦官或是替宦官说话的人,则全部被窦武命人赶了出去。一时间,洛阳城内只要有人谈到这位新晋大将军,无不交口称赞。
在此期间,窦武频频与太傅陈蕃密议。新君即位,决不能再任由宦官祸害天下。窦武认为诛除宦官不能仅限于曹节、王甫等少数几人,应扩大到以他们为首的整个宦官集团。若不如此,就算除去曹节、王甫,还会有新的宦官出现。所以要更换整个小黄门(注5)的宦官,待这件事完成以后还要制定新的法令从根本上解决宦官干政的问题。
窦武的想法宏伟至极,陈蕃在表示同意之后又不放心的问道:“大将军,您如此大张旗鼓的行事,万一太后不同意怎么办?”
窦武自信满满的答道:“太傅放心,太后是我的女儿,这天下间哪有不听父亲之言的女儿。再者,她进宫这一年多,没少受宦官的气,我们这么做于公是为朝廷除害,于私是在为我女儿出气。她哪里会有什么怨言呢?”
“可是,更换整个小黄门,这可是自开国以来,我大汉从未有过的事情啊!”
“太傅!”窦武摇头笑道:“我看你是被那群作威作福的宦官给吓住了,没有先帝给他们撑腰,他们哪敢如此放肆。现在你我合力,除去他们如探囊取物耳!”
窦武说出这番话时,整个人就像一名刚入太学的儒生。一边手舞足蹈地向面前的陈蕃讲述自己的宏图壮志,一边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陈蕃不忍心扫窦武的兴,也只好附和道:“大将军既已定下目标,那可要好好谋划一番啊。孙子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大将军切不可大意啊!”
窦武哈哈一笑,拉起陈蕃的手说道:“这就有劳太傅来运筹帷幄了……”
东汉时期,小黄门主要负责联系内廷与外廷,常伴皇帝左右。梁冀之乱,小黄门居首功,除了对有功之人大加赏赐之外,汉桓帝刘志还大大加强了黄门侍郎的势力。他们官职虽小,但权力极大,倘若皇帝不理政事,小黄门就会成为皇帝的发言人,甚至可以代替皇帝行使部分君权。不难想象,汉桓帝在后宫荒淫无度的时候,这些宦官在外是何等的嚣张。
与兴奋异常的窦武不同,在诛除宦官的问题上陈蕃还是表现的小心翼翼。诛杀几名宦官不过是一桩小事,可要动整个宦官系统,这可是要废除汉桓帝刘志定下的一些国策。如果在朝议的过程中有不明就里者当场反对,那在舆论上就要陷入被动。毕竟距离梁冀之乱还不到十年,作为外戚的大将军公开否定先帝的决策。难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万一被扣上效仿梁冀的帽子,那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窦武深以为然,接着当年因反对宦官乱政而被罢免的名士陆续被窦武召回洛阳。李膺、刘猛、太仆杜密、朱寓等人皆被启用;窦武的亲信尹勋被拜为尚书令,刘瑜为侍中,冯述为屯骑校尉;越巂太守荀翌为从事中郎,颍川陈寔为掾属;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朝堂之上焕然一新,反对宦官乱政的官员们齐聚一堂。士大夫们摩拳擦掌,宦官们惶惶不可终日。洛阳的街头巷尾都在传颂这件事情,就连目不识丁的街头乞丐都已知道,新任大将军窦武就要对宦官们动手了。
公元一六八年五月,一场日食的出现拉开了这场政治斗争的序幕。
汉朝自汉武帝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思想便取代黄老学说成为汉朝历代帝王维护统治的主要工具。武帝时,大儒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应理论,到了东汉时期已完全成为真理般的存在。
天人感应一个重要的理论就是君王德行会通过天象来体现,倘若君王有德,则四海升平;一旦失德,上天就会降下警示。而失德的表现在于任用奸邪,或后宫,或宦官,再或外戚。日食在当时的人看来,无疑是老天在向汉朝示警,这是老天爷在对胡作非为的宦官表示不满,君王被宦官迷惑,所以暗无天日。先帝已经驾崩,新君登基不到半年,在这个时候出现日食,显然与君王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人们就很自觉的将日食与平日里胡作非为的宦官们联系在一起。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窦武与陈蕃商议妥当后,他立即在朝会上以日食的出现为引子,发起了对宦官们试探性的进攻。
“先帝驾崩、天象示警,这正是朝中有奸佞所致,老臣……”刘宏正襟危坐,一脸茫然的望着正在下面慷慨陈词的窦武,他既不明白天象示警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明白窦武所说的奸佞又是何人。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的陌生,单看列于朝堂两侧一脸肃杀的文武百官们,刘宏只觉得现在说的事情非同一般。
刘宏此时非常忐忑不安,他将头扭向一边,用求助的目光望着坐在一旁的太后——窦妙。自从来到洛阳后,自己最熟悉的人就是她了。尽管才相识几天,但她对待自己就像亲儿子一般,更重要的是他一进皇宫就被告知,这个女人以后就是自己的母亲了。只见她对自己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继续听下去。刘宏心中稍安,又将目光转移回窦武身上。
“小黄门管霸、苏康肆意妄为,危害社稷,老臣肯请太后、陛下下旨诛此二人。”说罢,窦武便拜了下去。紧接着,以太尉陈蕃为首的官员纷纷离开队列,齐声附和道“臣附议”。朝堂之上瞬间安静下来,刘宏不知所措,窦妙的双手却悄然相握,身体微微颤抖。
当“管霸、苏康”这两个人的名字飞进窦妙的耳朵时,她的思绪一下子回到许多年前她做皇后的日子。刘志将她作为摆设,甚至一度想废掉她,那些受到皇帝宠幸的女人更是对她颐指气使,认为她占据了一个不配占据的位置。这还不算,就连一些宦官都不把她放在眼里。终于等到刘志驾崩,媳妇熬成婆,她打算向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女人们复仇,除了赐死田圣比较顺利外,其余均遭到管霸、苏康二人的阻拦。所以当窦妙听到群臣提议诛杀此二人的时候,她的内心一阵狂喜。复仇的怒火已经让她失去了理智,在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后,她对着刘宏点了点头,示意刘宏立即同意大臣们的请求。
“准奏”年幼的刘宏紧张的抬起了手,用稚嫩的声音说道。
这一刻群臣山呼万岁,士大夫们终于扬眉吐气一回,窦妙春风满面,她在享受复仇的快感,皇帝刘宏则对这一切感到非常新奇,“准奏”二字竟能让这么多的人对自己顶礼膜拜,当皇帝真是太威风了。
管霸、苏康身首异处,对诛除宦官集团的试探非常成功。窦武之所以没有将曹节、王甫列为首先诛除的对象,这完全出自陈蕃的计划。陈蕃这样做的目的有二:一方面是因为曹节、王甫二人在朝中党羽甚多,势力盘根错节,万一遇到阻碍,则进退失据;另一方面,太后窦妙在这件事上所持的态度至关重要。如果得不到窦妙的全力支持,彻底解决中宫乱政的问题势必困难重重。如今投石问路已经完成,接下来就要上演重头戏了。
永安宫景福殿,太后窦妙在大将军窦武的请求下屏退所有宫人,面对跪在自己面前的父亲,窦妙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现在窦家声势如日中天,有什么样的事情还需要屏退宫人?尽管心中有疑惑,此刻的窦妙心情是非常舒畅的。现在她没事的时候就会一个人静静的回味田圣被赐死的经过,对方那磕头如捣蒜的丑态、苦苦哀求的样子……想到开心处,她一个人都会在空旷的房子里笑出声来。
现在的窦妙与半年前相比判若两人,扬眉吐气的她容光焕发,身着太后华服的她除了端庄典雅,竟还带有新婚少妇的神态。那涂了樱红色胭脂的红唇更将这种神态表现的淋漓尽致。
窦妙樱唇轻启道:“父亲快快请起!”
“谢太后。”窦武恭敬地从地上起身。
窦妙开口说道:“前朝积弊已久,现朝中诸事繁杂,大小事情都要靠父亲一人打理,父亲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谢太后关心!”窦武小声说道:“今天老臣进宫面见太后,就是为一件大事而来。由于事关重大,老陈不敢一人做主,还需太后允许方能实行。”
“什么事情如此重要,需要父亲亲自入宫?”窦妙漫不经心地问道,在她看来父亲在许多事情的处理上都过于迂腐,尤其是凡事都按照儒家礼教那一套。最近启用的一些大臣跟他都是一类人,做事酸腐不堪。自己身旁的近侍已经不止一次的向自己诉说这些官员办事不切实际的一面。今日既然窦武进宫有要事面陈,窦妙也想在商讨完要事之后,来跟父亲谈谈他最近的用人问题。
窦武将笏板放到臂弯处,微微低下头开口说道:“启禀太后,管霸、苏康现已伏法,但首恶尚在,老臣恳请太后下令诛除曹节、王甫,同时将小黄门一干人等查办,交由廷尉,以正朝纲……”只见窦武说罢又跪了下去,“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
窦妙面色微变,窦武的提议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这刚杀完管霸、苏康,就要对整个小黄门下手。她虽然也知道许多宦官在外多有不法之举,这要说整个小黄门的宦官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这说什么她都是不会相信的,一向以正人君子著称的父亲此时为何会有这样的提议?滥杀无辜这样的事情这在以前绝对是无法想象的。
窦妙不解地问道:“父亲可是要诛杀小黄门的全部宦官?”
“正是!”跪在地上的窦武怕窦妙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又补充说道:“不但要诛杀所有的小黄门宦官,还要罢黜整个小黄门。如今陛下年幼,万一有人像当年那样,从旁怂恿陛下,那天下可就真要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了。老臣这也是为陛下、为太后着想,更是为我大汉的百年基业着想啊!”
窦妙心里一惊,一股深深的寒意涌上心头,尽管窦武在容貌上与几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可面前的父亲突然间变得如此陌生。她已经想不起那个将自己奉若掌上明珠的父亲是什么模样了。在入宫受到委屈之后,她曾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为什么要把她送进这个牢笼一般的皇宫。哪怕她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父亲也从不过问。直到半年前她成为太后,父亲却突然殷勤起来.................
就算曹节、王甫等人该死,可他们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当年被其他嫔妃欺凌的时候,是他们向刘志谏言维护自己。是他们在这个没有感情的后宫中给了自己一丝温暖。若真要同意父亲的提议,那自己不就成了忘恩负义之人,更重要的是小黄门一旦被裁撤,内廷也会落入到他的手中。万一父亲像梁冀一样弄权乱政,自己就是整个大汉王朝的罪人。前有王莽之乱,后有梁冀之祸,说什么都不能让父亲一家独大。
念及此处,窦妙咬了咬牙,鼓起勇气打断窦武说道:“车都尉曹节虽有过失,那也是下面的人打着他的名号胡作非为,罪不至死。同时他有迎立之功,更是先帝所倚仗之重臣,过不掩功。现在新帝登基不过数月,若此时连续诛杀重臣,必然人人自危,对朝廷有百害而无一利,大将军所请,哀家实难同意,大将军请回吧。”
窦武仰起头来,一脸迷茫的看着窦妙,他做梦也想不到窦妙竟然会打断自己,曹节、王甫等人的所作所为世人皆知,女儿这是怎么了?
“太后……老臣这里有曹节等人的横行不法的罪证,这些足以证明他们才是幕后黑手……”窦武一边说一边将记载着曹节等人罪状的竹简从袖中抽出并递到了窦妙的面前。
“父亲……女儿自有分寸。”窦妙连手都没有伸出来,她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冰冷。
窦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窦武摸不着头脑,难道她已经被曹节王甫收买了?不可能,她现在贵为太后,金银财宝唾手可得,加之女儿根本不是爱财之人,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看到窦妙冰冷的面容,窦武知道今日所请绝不可能如她所愿,再说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曹节等人居心叵测,还望太后早做决断,老臣这就告退。”未待窦妙回礼,窦武便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殿。
望着窦武离去的身影,许久没有哭泣过的窦妙再度悲伤起来,两滴眼泪从她的脸庞滑落到地上,紧接着她的眼睛因为充盈的泪水模糊起来。难道真像人们说的那样,只要踏进帝王家的门槛,所有的亲情都将不复存在了吗?
窦武悻悻的离开了皇宫,既然女儿不同意诛杀曹节等人,那就只能另谋他法,想了许久也没有理出头绪的他再一次向着太傅陈蕃家中飞奔而去。
注1:公元一六八年二月十六日
注2:皇太子、皇子皆安车,朱班轮,青盖金华蚤。皇子为王,锡以乘之,故曰王青盖车。皇孙则绿车。
注3:安车,诸侯以及贵胄所乘坐之车,诸侯所乘应有羽盖华蚤,车衡山立有一青铜鸟,符合汉朝诸侯王“銮阙立衡”之制。
注4:骖乘,陪乘者。古人以左为尊。一车三人,尊者在左侧,骖乘(就是陪乘者)居右,御者(就是驾车的人)居中。
注5:小黄门,在三国后被泛指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