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带兵从洛阳出发,八月进军冀州接受这个烂摊子。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皇甫嵩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陀螺,在皇权的鞭笞下被抽得团团转。他带领军队转战各地,消灭了一股又一股的敌人,收复了一座又一座的城池。如果条件允许,他只想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驻扎下来,好好睡上三天三夜。
有了朱儁在长社之战过程中的教训,皇甫嵩针对黄巾军人数众多、缺乏训练的特点,改变了汉军传统的作战方式:不再追求两军对垒式的决战,只要发现黄巾军,哪怕在行军当中,也要立即投入作战。起初他还担心这样做容易陷入敌人的埋伏,在大着胆子尝试了几回后,皇甫嵩惊奇地发现,这样做的效果远超他的预期。只要一支黄巾军被击败,周围其他的黄巾军就会跟着一起溃败。为了提高效率,现在连最基本的安营扎寨都改成了不安营、只扎寨。这样做的好处是随时可以开拔,立即投入作战。不足之处在于一旦被敌人偷营,就有全军覆没的风险。不过自从骑都尉曹操接手指挥侦查部队后,这样的风险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一想到曹操,皇甫嵩更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欢喜。自己半生戎马,还从未见过一人能与曹操相提并论。这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未及而立之年的年轻人所表现出来的胆识与谋略,已经不逊当世任何一位将领。他所欠缺的不过是临阵对敌的经验。皇甫嵩坚信,只要给予曹操足够多的锻炼,假以时日此子必成一代名将。
现在虽已入秋,可依旧酷热难耐。为了节约扎营的时间,皇甫嵩的中军大帐已经不能用简陋来形容了——支撑大帐的支架由四棵大树的树干来充当,树干之间不过是围了一圈布幔,至于帐顶则是郁郁葱葱的树冠。大帐内的陈设亦极其简陋,除了一张画满了各种符号的地图,就再也没有其他物事了。包括皇甫嵩在内的将领围绕地图席地而坐,在令人厌烦的蝉鸣声中商议着破敌之策。
皇甫嵩开门见山地发问道:“孟德,现在冀州境内的黄巾贼人数有多少,主要在哪里活动?”
曹操极为自信地答道:“回将军,现在冀州境内黄巾贼依旧活跃于广宗、曲阳一带。其余地区虽有小股敌军,但对我军不会造成任何威胁!”
“事关我军存亡,侦查敌情,决不能有一丝马虎。孟德,你再仔细看看地图,可有遗漏之处?”
曹操见众将都盯着自己,他挺直了腰板答道:“将军大可放心,为确保万无一失,我亲自带侦骑查探过两次。另外,我还将收拢的败卒分成数队,分别问询作战失利的经过。其中关于黄巾贼主力所在,与我带侦骑探查的结果大致相当,此事当属无误。”
皇甫嵩向曹操投以赞许的目光,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问道:“既然冀州境内的黄巾贼都集中在曲阳、广宗两地,他们有多少人?又由何人统领?”
“据当地的百姓说,负责守卫曲阳的是张宝、张梁兄弟二人,曲阳黄巾军人数大约在十万上下,多是些老弱病残。敌首张角则固守广宗,人数也在十万上下。但听城内的百姓说,近日张角突然一病不起,张梁急忙带了几千人进驻广宗。如果消息属实,现在广宗城内的实际首领应是张梁。”
皇甫嵩突然来了精神,他提高了声音问道:“此事属实否?”
“为求稳妥,前日我已经派人乔装打扮混入广宗查探张梁是否进驻广宗一事,算算时间后天就能有消息了。至于贼首张角身患重病,不少人曾亲眼目睹,此事应当无误。”曹操回答道。
“这是自发兵冀州以来,我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皇甫嵩苦笑道:“我军新败,士气低迷。敌军则刚好相反,不但士气如虹,其数量又十倍于我,接下来可要面临一场又一场的苦战了。”
副将陆平不以为然道:“区区黄巾贼何足道也,将军一路征伐,以少胜多。现在谁都知道,黄巾贼寇只要听到将军之名就会狼狈鼠窜,只要将军兵临广宗城下,张角那贼子只能献城投降。”
陆平话一说完,诸将皆摩拳擦掌,请战之声不绝于耳。可皇甫嵩的脸色却随着请战将领的不断增多而变得难看起来。
“都给我停下!”皇甫嵩不怒自威道:“这才胜得几场?你们一个个都把自己当什么了?武安君白起还是淮阴侯韩信?我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们的,骄兵必败都忘了吗?”
皇甫嵩说到一半从地上站起身来,他拍了拍粘在身上的泥土,然后走到陆平身后继续说道:“卢侍中,何许人也?以他之能都不能破敌于旦夕之间,董中郎将纵横西凉二十年,都惨败于黄巾贼之手。你们之中,有谁可以与他二人相提并论?”
皇甫嵩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尤其是刚刚请战的那五六人更是羞得面红耳赤。
陆平急忙起身,单膝跪倒在皇甫嵩面前致歉道:“将军所言,振聋发聩。属下因一时胜利而忘乎所以,还请将军责罚。”
“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再过两个月就有五年了。”
“是啊!都五年了。”皇甫嵩语重心长地说道:“陆平,我听说每次出征时,你的父母都会送你到村口,你的妻儿都要哭泣好久。他们无时无刻都在盼着你回家,你若因轻敌死在了战场上,你的父母该怎么办?你的妻儿又该怎么办?”
“将军……我……”陆平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道歉的话始终难以说出口。
皇甫嵩拍了拍陆平的肩膀,安慰他道:“好了,铁血男儿又怎能流泪。我这番话不只是对你陆平一人,这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比起取得胜利,我更在意能否带着大家活着回到洛阳城。”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众人发自内心地欢呼道。
等到众人安静下来,曹操起身向皇甫嵩说道:“属下有一釜底抽薪之计,可助将军攻破广宗。”
“说来听听!”
“贼首张角病重,广宗人心惶惶。纵有张梁坐镇,亦难以稳定人心。将军若能下令,对于那些主动投降的人,可以既往不咎,这样此消彼长之下,攻克广宗必能事半功倍。”
“这个……”皇甫嵩犹豫道:“此计甚好,但是出征前陛下曾下诏,对于依附张角的贼寇一律不赦。这公然抗旨,只怕朝廷会有非议啊!”
曹操抬起头,两个人的眼神交汇在一起。曹操的神情并没有因为皇甫嵩的话而有所改变,他的态度变得更加坚决。曹操提高了声调,慷慨激昂地说道:“黄巾贼之所以横行无忌,全因张角妖言惑众,这些信徒们把张角视作神仙。如果能拿下广宗,杀死张角,黄巾贼立刻就会作鸟兽散,天下必能重归太平。若迟迟不能攻克广宗,则各地黄巾贼依旧会继续兴风作浪,那些被平定的地区还会有反复。洛阳一旦再受威胁,我们必然要回师救援,那迄今为止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要付之于东流了啊!”
皇甫嵩面色数变,曹操的分析细致入微,广宗的成败关乎整个平叛的战局。依照曹操的建议的确可以缩短攻克广宗的时间,但卢植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皇甫嵩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此战不但关乎个人前途,更关系到整个国家的未来。中军大帐的气氛突然变得沉闷起来,众人不发一言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皇甫嵩与曹操二人身上。
树上的秋蝉依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刺耳的噪音令皇甫嵩更加烦躁。经过一番考量,他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就依孟德所言,对于广宗城内的黄巾贼寇只要愿意改邪归正的,一律赦免。如果陛下要怪罪,就让我一人承担好了。”
“将军,万万不可啊!”不少人站起身来规劝皇甫嵩,更有一些人开始小声咒骂起曹操来,而曹操就像没听到一般,依旧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皇甫嵩身上。
皇甫嵩见状朗声说道:“我意已决,众将不必再劝。如无其他事情,各自回营准备,不日进军广宗。”
曹操再次开口道:“将军且慢,我还有话要说。”
“哦?孟德还有何高见啊?”皇甫嵩十分不解地回应道,他已经同意了曹操的计策,难道他还有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