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挂着事,张浥尘头一回天不亮就奔去了钦天监衙门,连值班的门房都吓了一跳,以为上头有人要来检查工作,连忙差人洒扫庭院。
张浥尘揣着奏折便去找监内的书办要求立马递进宫去,书办面带难色道:
“大人,这入宫的文书得有咱衙门开具的凭引……”
张浥尘气不打一处来:
“要凭引还不简单你赶紧写啊!”
书办的脸色更纠结了:
“写凭引容易,我这儿就有现成的,可那上面得盖上咱的正官司印啊……”
这下张浥尘明白了,自己只是监副,往皇帝跟前递折子得监正大人审核,这书办早说嘛!
“就这么点事,你就不能直说嘛,真是浪费时间,凭引给我!”
张浥尘有些烦,这些衙门办差的人就是磨叽,说什么话总是含含糊糊的。
那书办心里更是不爽,来这么久规矩都不知道,我要是直说不是折你面子么?!今天这是抽的什么风呢!
天儿还早,监正窦老头还这会还在路上,张浥尘拿了凭引只好端坐大堂候着。
钦天监素来清闲,窦监正一向也是踩点上班,到衙门的时候正揣着块油饼啃得不亦乐乎,那门房赶忙去报告情况,窦监正心里也狐疑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估摸是皇上要派人视察了,窦监正想着,忙把吃了一半的油饼往边上一扔就往里奔。
看到张浥尘菩萨般的趺坐在大堂打坐,窦监正干咳了两声,张浥尘一看老头子立马起身笑嘻嘻的迎了上去,好模好样的作揖行礼,窦监正连忙寒暄:
“哎呀,张大人今天真是辛苦了,不知有什么要事需要老夫配合呀?”
“也没啥大事”张浥尘看了看门外熹微的晨光,担心误了上书的时辰,连忙掏出了那张凭引扬了扬:
“皇上差我最近留意天象,这不简单记录了一下,正急着往宫里送呢,这不得要监正大人您过目看下有无疏漏嘛!劳您盖个章。”
窦监正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为这个,嘴上连连称好,心里却有些不悦,不是说好要我过目嘛,你这奏章都不拿出来我怎么过目?
见张浥尘无动于衷,窦监正也无法,心知这臭道士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自己得罪不起,万一搞得不开心,人直接跟皇帝要个监正当当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只好干笑着取出司印给盖了章。
张浥尘拿着凭引连同包好的奏疏一起给了书办,那书办一刻也不敢耽搁,打马扬鞭一溜烟就往皇城方向奔去了。
事情办完,张浥尘就溜回家睡觉了。
皇帝退朝之后开始批阅各处送来的文书,看到张浥尘写的,简直肺都要气炸:
“吾皇新祚,天降异声,夜闻冬雷,惴惴不安,四时之象反常当为贪淫遍地之怒,圣躬不应,恐国将不国,奸侵生民为患。”
合上折子扔地上就开骂:
“这什么意思?朕一上任就冬天打雷,就是贪官污吏横行,这不是诽谤朝廷无道,朕是昏君么?!”
这一发怒,原本身体底子就不好的皇帝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旁边的陆公公吓得赶紧过去抚背传太医。
皇帝缓过气来摆了摆手:
“无碍,不用太医,你赶紧把那个张浥尘给我找来,朕要当面问问他!”
陆公公只好让门外候着的陆林儿去传张浥尘进宫。
陆林儿领旨之后便动身往宫外走,却在半路上被首席秉笔太监陈公公叫住了:
“哟,小陆总管这是往哪儿去啊!”
“陈师傅早,您别这么叫,我只是个小黄门,这会帮皇上出宫办差,回见跟您聊。”
陆林儿不卑不亢的答道,躬身作了个揖后便急匆匆走了。
“帮皇上办差啊,那得赶紧的,办好了,将来你干爹的位置迟早是你的,可不就是小陆总管了嘛。”陈公公阴不阴阳不阳的拖着调子揶揄道。
陆林儿装作没听到,继续快走。
陈公公立在原处,一双三角眼死死盯着陆林儿的背影,待其走远了些,又低声愤恨嘀咕:“贼儿子,掌印的位子迟早是我,我的!”
不多时,陆林儿便带着张浥尘进宫面圣了。
皇帝自然是极为生气的质问了一番,奈何张浥尘巧舌如簧,从历史典故讲到民间传说,又把玉泉宫藏书阁那些星象相关的古书验证搬了出来,皇帝竟然被说的没了脾气。
目的达到,张浥尘自然也是极为知趣的,又拐着弯的赞颂了一番天子英明,直把皇帝那颗渴望流芳千古万民称颂的心挠得砰砰跳。
连门外侍候的陆林儿都忍不住笑起来,这张嘴不去讲相声真是浪费了。
皇帝心下也拿定了注意:“你且先退下吧,容朕想想,朕身为天子,自然是会顺应天意,岂会容忍宵小横行窃占民脂民膏!”
“皇上圣明,大明之福,百姓之福!”张浥尘高声应道,叩拜离去。
陆林儿送张浥尘到宫门口,二人相视一笑,张浥尘回头看了看陆林儿,陆林儿知道那眼神里尽是叮嘱小心安全的意味,便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待陆林儿回去,皇帝已经急不可耐的差人去宣召内阁重臣徐阁老和杨阁老了。
到这里,越同舟的计划一切顺利,好戏正式开始。
这徐阁老和杨阁老向来是政敌死对头,朝野上下无人不知。
徐阁老在先帝朱棣还是藩王的时候就已经追随左右了,“靖难之役”朱棣打到南京夺了侄儿的皇位,当时南京城里的文学名士有不少硬骨头公开反对,让朱棣很没面子,原本就是篡位总不能把天下读书人都杀光吧,既想要美名又不能动武,这让朱棣苦恼了很长一阵子。
当时作为谋士的徐阁老在军事献策上无甚建树,却瞅准这个机会毛遂自荐,一番走转腾挪之下,竟然让南京城的那帮文人基本都安静下来,老老实实的纷纷上表支持朱棣,极少数如方孝孺之类的硬茬,徐阁老则痛下杀手亲自监刑把他们都砍了脑袋,事后和朱棣又演了一把戏,让朱棣假扮慈悲博个仁君的美名。
这让朱棣极为高兴,面子有了,坏名声的事也有人背锅了,徐阁老自此崭露头角,以其罗织结营的天赋大放光彩,深得朱棣信任。及至到了迁都北京这事,朝廷阻力不小,又是徐阁老极力支持运作,让朱棣得以顺心如意,徐阁老的地位一时无两,徐家跟着红得发紫。
朱棣死后,徐阁老作为内阁首辅自然成为先帝留给太子的国柱大臣,拉帮结派搞党争自古就是文官政治的传统,徐阁老上台后更是长袖善舞运作的炉火纯青,有人得利自然就有人失意,那些失意者们联合起来聚集在另一个老谋深算的权臣——杨阁老那里,让朱高炽的朝堂变得无比热闹。
朱高炽其实很烦,但又不得不遵从这种政治惯性维持微妙的平衡,做个裁判总好过做个拔河选手。
了解情况后,两个老头同时陷入沉思的状态,心里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朱高炽等不急,直接开门见山就问徐阁老有什么看法。
徐阁老沉吟着开口:“老臣以为,皇上乃是天子,承天意,治苍生亦是天理所属,然钦天监所呈言过其实,我朝自太祖以来国运昌盛,吾皇践位之后更是河清海晏九州和乐,天下百姓无不感戴,这贪腐总是有的,查一查倒也无妨,总能抓出一个两个来,既无损于天威,也能起个警醒的作用。”
徐阁老到底是徐阁老,拍马屁从来都是拍到正点的,借着拍马屁也顺便批评了张浥尘小题大做,既然皇帝圣明,天下太平,也没什么贪官污吏,那就随便抓一两个做典型得了。
杨阁老自然是把他心思琢磨透了,大概除了眼前的皇帝,天下谁人不知徐家捞钱捞的最狠,真要惩治贪污,他徐阁老的门生恐怕有一大半都要砍头。
“徐阁老所言极是,总要顺应天意查一查,只是眼下清平,要逮得一两个不法的赃官还需费些功夫,不如让御史们放开言路举报,属实的那些挑几个罪重的往深里去挖以儆效尤,既不影响稳定又能杀鸡骇猴,如此,百姓更要山呼万岁了。”杨阁老接着徐阁老的话头悠悠道。
徐阁老斜眼望了一眼杨阁老,神情肃然,看不出什么变化,眼角却因为情绪的波动有些微微收缩起来。
“甚好!”朱高炽显得很高兴,“那就依两位阁老所言,让都察院忙起来!来人啊,拟旨!”
门外候着的陆公公赶紧推了一把擅长文书的陆林儿进去,和两位告退的阁老擦肩而过的时候,陆林儿明显的注意到,杨阁老的腰板挺得比平日直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