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状纸,明日再来。”
王昌龄一句话就把谢直弄急了,干啥呢这是!?我费了这么大劲,你告诉我明天再说?闹呢!?
谢直心中怒火升腾而起,好你个王昌龄,还什么名耀千古的大诗人!?你根本不配!一个县级豪强找人出面说两句话,你就敢不坚持原则?就算你才华横溢,也难以掩盖你胆小如鼠的德行!
想到这里,谢直更是怒气勃发,索性上前一步,简单叉手为礼,随即高声说道:
“少府处事不公!
恕直不能从命!”
王昌龄都傻了,我怎么了我?
张主事更是下意识地张大的嘴巴,什么情况这是,王少府不是答应了吗?这谢三郎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只听得谢直侃侃而谈:
“少府就是处事不公!
杨家诬告谢某,王少府以杨龟寿还没有正式状告为由,劝说两家和解,不问谢某愿不愿意与他和解,便以少府之威压迫成事!
到了最后我谢家被他诬告不说,还不得不与之和解?
此乃对我谢家不公!
随后我状告杨龟寿婢女小竹共谋窃盗,少府问明缘由之后,一来不缉拿人犯归案、二来不当堂明断,反倒是让谢某明日再来上告。
这却是为何!?
难不成还要给杨家一个晚上的时间再次与我谢家和解不成?
难不成少府还要以少府之威再次凌迫谢家不成!?
此乃对杨家有利!
一来对谢家不公,二来对谢家有利,哼!王少府,您就是如此断案的么!?
早就听闻王少府乃是诗坛前辈,一首首边塞诗悲天悯人、天下传唱,谢某早就心生敬仰,如今看来——
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堂堂王昌龄也不过如此!
王少府,谢某须明言在先,我谢家在汜水县传承百年,却也不是谁都能一而再再而三欺凌的!”
谢直也是憋坏了,这回放开了喷,说不出的那么一种痛快,小嘴儿跟机关枪一样,当当当、当当当……喷得爽极了!
我让你没事就写诗,还让我背!?
我让你断案不公!?
可逮住机会了!
先骂痛快了再说!
想不到十多年前的仇,竟然穿越一千多年给报了!
果然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谢直这儿正痛快了,王昌龄可不干了。
“够了!”
谢直一看老王真急眼了,也就闭口不言,倒是要看看这货能怎么着?
王昌龄让谢直骂得脸都青了,一声断喝拦住谢直,却暂时没有开口,一个劲喘粗气,良久之后才勉强把这口气喘匀实了。
“谢直,谢三郎!你既然熟读律疏,难道不知道什么叫三审!?”
谢直一愣。
叮
《唐律疏议?名例律》“自首”条的“疏”里面有句话——若有文牒言告,官司判令三审……
整个《唐律疏议》之中,唯有这一处出现了“三审”字样。
谢直眨眨眼,嗯……没看懂!
啥意思啊?
难道审定一个案子,还得三审定罪?比后世还多一审,不嫌麻烦吗?
王昌龄一见谢直双眼中全是迷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得大骂:
“好你个不学无术的混账!
连‘三审’都不知道就敢在县衙显摆律疏!就你知道不成!?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蠢货!
真想替你授业师父管教你一番!”
谢直不干了,老王咱可得说好了,有话说话,把事儿说清楚了,光骂街算什么能耐。
旁边的张主事一看,生怕谢直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赶紧拦下了他。
要说这位张主事也是倒霉,夹杂谢家和刘县令之间里外不是人,刚才还被谢直威胁了一番,吓得他心惊肉跳,生怕谢直把他记恨上。
结果现在出了这么一个情况,又不涉及到刘县令关注的杨家,那还不上赶着在谢直这卖好,还能等什么?
张主事也不管谢直对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陪着笑脸,把“三审”给好好解释了一番。
谢直听了,无语了。
原来,唐朝的三审制度,源自秦朝的“三环”制度,其根本的目的,就在于“息讼”两字上。
具体到实际实施呢,基本就是这么一种情况。
你来告状。
县尉也好,县令也好,听了之后觉得还真得处理这事儿,就告诉你,诬告反坐啊。
你说是、明白。
然后人家问,确定告吗?
你说,确定。
然后让你明天再来。
第二天,你来,还是这一套——诬告反坐,明白,确定告吗,确定……明儿见。
第三天,再来一遍。
然后才正式进入取证啊、审理之类的司法程序。
这就叫三审!
你说闹心不闹心吧!?
为什么设置这样的程序,就是避免“怒而兴讼”!
说实话,与其叫“三审”,不如叫“三慎”更好理解,这个程序就告诉你了,告状也得慎重,立案也得慎重!
谢直上哪知道这个去啊!?《唐律疏议》里面也没写啊!
再想想王昌龄让他“放下状纸、明日再来”,谢直无奈地发现,好像还真骂错了。
“放下状纸”,就是告诉你,行,立案了。
“明日再来”,就是今天算做“一审”,明天继续“二审”,这是什么?这是正是进入了大唐的司法程序!
我还以为老王不给我立案呢!
这回可尴尬了!
谢直愁得直拍脑门子,后悔不迭,也是怪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十多年前背不下来的诗挨了一顿胖揍,一见着王昌龄就有点压不住火儿啊,嗯,不过,刚才骂得真爽!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现在咋办!?
还能咋办!?
赔罪吧。
谢直很快就认清了现实,一脸尬笑地冲着王昌龄拱了拱手。
“少府,误会!都是误会!
只怪小子学艺不精,这才错怪了少府,小子在这儿给您老人家赔礼了,还请少府看在小子年幼无知的份儿上,放过小子这一回吧?”
王昌龄冷哼一声,不搭理他,向法房张主事问道:“咒骂县尉,该当何罪?”
张主事一听,顿时一脸苦笑。
按照大唐律法,殴打佐职,徒一年,咒骂的,减三等,也就是杖八十,这都是律疏中写得明明白白的东西。
但是他不敢说啊。
好家伙,要是他直愣愣地说应当杖打八十,你说王昌龄打不打?以他刚才被谢直骂得铁青的脸色,肯定得打啊!
谢直挨了八十大棍,你说他恨谁?
谢家三郎恨不恨王昌龄他不知道,不过肯定会恨上他法房张主事!
张主事都快哭了,你们一个个的有完没完啊,全都欺负我,全他娘欺负我!
张主事讷讷不敢言。
谢直却急了。
他一脑子《唐律疏议》,还能不知道辱骂县尉要打八十大棍么?心中暗自着急,看来是刚才骂得太狠了,真把老王给骂急眼了!
可是他真不想挨棍子啊。
这咋办?
怎么才能说服王昌龄呢?
谢直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脑海中却在急速地转动,想要说服王昌龄就得投其所好啊,现在的问题是他对王昌龄了解得太少了,出了知道他是名传千古的七绝圣手,别的也不知道啊,怎么说服他才好呢?
等等
诗!
不对,不是诗!
是……名声!
谢直突然眼前一亮,随即朗声开口:“少府容禀,小子请少府饶过小子,非是小子惧怕少府的责罚,乃是真正为了少府着想……”
王昌龄一听,都给气乐了,这还要脸不要啊,刚才都快把我骂成狗了,现在还敢摆出一副“我全是为了你好”的嘴脸。
行,你说说吧,说不明白,看我这么收拾你的!
只听谢直说道:“少府诗名,传遍天下,自然不用多说,不过,据小子所知,除此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名声了……
今日此事,正是机会!
少府请想,小子连三审都不知道,以至于闹出这么大的笑话,究其根源,乃是小子从来都没有名师指导。
但是小子对律疏却可以倒背如流,只因我家二叔曾经教导过小子一番而已。
如此差别,所谓何来?
小子不敢妄自菲薄,这一切,都是因为小子薄有才情!”
这句话说完,谢直都不由得老脸一红。
旁边众人都听傻了,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有自己说自己“有才情”的吗?就算是毛遂,也就只敢说“这事我能办”,他也不敢说“我有才华,所以我能办”。
谢直却管不了那么许多,强忍着心中的尴尬,若无其事地说道:“今日只要少府饶过了小子,他日少府‘爱才’之名,必然和诗名一同名传天下啊。”
王昌龄听了,也惊呆了,他再一次被谢直的表现刷新了认知,你这信心都哪来的啊!?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呢!
然后死死盯着谢直,只见他满怀信心的站在原地,一副“你爱信不信,给你机会你自己得把握”的劲头。
王昌龄不由得哑然失笑,他本身对细微之事就不太在意,说好听的就是不拘小节,说白了,就是对一般事情不太走心。
今天看了谢直的表现,恼怒之余倒是有点兴趣了。
转念一想,左右不过八十大棍而已,谢直身为谢家的子孙,可用减、赎,折腾个半天,棍子还是打不到他的身上,最后还是赎铜了事。
既然如此,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好!
我倒是要看看你日后如何帮我名传天下!”
谢直听了,不由得长出一口气,这八十棍子,总算是躲过去了。
他却没有想到,王昌龄不但不责罚他了,还有心思和他开起了玩笑。
“不过,现在看来,日后你谢直的名声,恐怕逃不开‘当仁不让’这四个字了。”
谢直听了,脸上又是一红,这叫“当仁不让”啊,这叫不要脸好不好?我自己都知道!
只听王昌龄继续说道:
“既然你日后肩负让王某名传天下的重任,王某就不得不提点你一句了,有些话,还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更好。”
谢直点头,废话,我还不知道这个么!?但是现场真没人能帮忙啊。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经意间甩项了张主事。
张主事:“……”
他欲哭无泪,你们他娘的欺负人没够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