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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殿下田石并非没有尽心,他甚至在“亿云殿”跪了整整一个下午。

“亿云殿”是陈贵妃的居所。

陈贵妃已入宫七年,原是陈国的公主,不过她的母亲则是嫁到陈国的纪国公主。诸侯各国之间因为各种厉害关系而形成的政治联姻实在是不可胜数。

最近两三年,岱王大部分的时间都会在“亿云殿”。

上午公输孟启离开“麒麟殿”后田石就去了“亿云殿”,结果被李公公告知:

陛下身体不适,太医正在诊治。

午后田石再次来到“亿云殿”,一直等到正未时(14:00),岱王才让李公公传出口信,问:

何事如此紧急?

田石欲将纪军突袭岱京的奏折、招募名册及“困斗计划”一起呈报父王。

所有东西李公公一概不接,说陛下正患眼疾,双目刺痛不能视物。

田石无奈只得请李公公转告:

季胜率五万纪军翻越岱山,欲突袭岱京城。

现已制定出“困斗计划”以迎敌。

谁知岱王得知此消息并非来自军情急报,而是一帮孩子的揣测推理,岱王震怒,当即责骂:

糊涂!荒谬!

田石长跪不起,直到酉时(19:00)掌灯之后,岱王才勉强同意让兵部发文,如人手不足,可酌情让公输家参与兵器制造。

田石立马赶到兵部尚书府邸传达父王口谕,经过软磨硬泡兵部才写下一纸文书转到工部定夺。

因为公输家在朝廷任职的只有公输图,他是工部郎中。

官场的推诿令三殿下既愤怒又心寒,最后他是提着剑逼迫工部尚书签发文书,下令命公输家代工部向兵部履职,为岱国防务制造兵器。

制造清单必须经兵部审核。

把皮球又踢回兵部。

理由很简单:

工部无权制造兵器,违规制造乃谋逆之罪。

从尚书到员外郎都得砍头。

田石真的是肺都气炸了。

退朝了……

天黑了……

公输家他不归兵部……

工部无权制造兵器……

各种理由,各种推诿。

父王不是让他代理朝政吗?为何他带着父王的口谕也无法行使权力。

田点点还说他代理朝政铁面无私,大义灭亲……

原来他就是个唬人的笑话。

“代理”和“打理”字面上仅一字之差,实质上有天壤之别。

三殿下田石满腹憋屈,现在公输孟启是他唯一的稻草,他放出了机关鸟。

这都大半夜了,三殿下居然发来机关鸟约酒,对正事只字未提。

公输孟启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但面还是要见,酒喝不喝再说。

回复:

熙街,九碗馄饨。

“九碗馄饨”在熙街,是一个夜市小摊的招牌。

熙街是岱京城西边的街,这里有珠珠商行,朱家豪宅,“碧湖居”,“大圆湖”还有工匠坊,菜市口,勾栏院和廷尉府。

这是条熙熙攘攘的街,连名字都从西街变成了熙街。

熙街不但白天热闹,夜晚也是繁华的。

因为像怡红阁,春风院这些招牌在夜里更加惹眼,也更为迷人。

“碧湖居”可以醉饮到子时,珠珠商行则一直不打烊,糖果点心之类的零食铺子仿佛散落的星星围绕着明月一般的“大圆湖”。

熙街是岱京城最热闹的街,也是适合夜里约酒的地方。

只是不管是怡红阁,春风院,还是“碧湖居”都不适合三殿下现在的心情,“九碗馄饨”好像还可以。

据说“九碗馄饨”的由来就是某位从怡红阁出来的落魄公子一口气在此吃掉了九碗馄饨。

有人说他是看上了怡红阁的小红姑娘,可囊中银两不足被老鸨给轰出来的……

有人说他已经和小红姑娘好上了,却又被人横刀夺爱给撵出来的……

还有人说他是豪门世家公子和小红姑娘情深义重,奈何家中绝不接受风尘女被迫分离……

田石觉得自己连落魄公子都不如,人家还能吃下九碗馄饨,他刚咬一口就咽不下去。

唯有辛辣苦涩的高粱酒比较顺口,“咕嘟咕嘟”能灌下去不少。

人是一种很能作践自己的动物。

像三殿下这样贵为王子的人,几口酒灌下去也就和街边苦力差不多了。

乱蓬蓬的头发,长袍满是皱褶的垂到地上,颓废的样子甚至不如苦力。

公输孟启老远就望见三殿下孤独的背影,也感受到了他身上飘来的颓废。

看来三殿下没能说服岱王接受“困斗计划”,否则怎会如此沮丧颓废。

堂堂代理岱国朝政的三殿下办事却还不如牢头许大哥可靠。

公输孟启放出机关鸟,让许大哥找人暗中监控“九碗馄饨”周围,他要和三殿下在此商议正事。

有过一次被狙杀的经历,他已变得相当警觉。

“咦?怎么转到这边就突然就冷清呢,刚才那里都挺热闹的。”

玛雅的感觉异常敏锐。

公输孟启信口胡捏道:

“或许是发现了细作吧,廷尉的人对这边进行了宵禁。”

“我是细作吗?分明是你放机关鸟招来的人。”

“你是仙女媳妇,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就是王子?三殿下?”

“是的。”

“你就在马上等会吧,你的大长腿会惊艳整条熙街。”

公输孟启翻身下马,补充道:

“我给你叫碗馄饨,味道很不错的。”

玛雅也不希望被众多的人以异样的目光围观,至于长腿嘛也没啥好显摆的。

倒是那位已喝得浑浑噩噩的人确实不怎么像个王子。

或许他们的国王也不像国王吧。

田石确实喝得有点迷糊了,对周围的变化毫无感知,包括公输孟启的到来。

他并没有喝多少,可心情不好时一个人喝酒很容易醉乃是一个常识问题。

公输孟启现在自然没时间去和他扯什么常识,直接把酒壶换成了茶杯。

“呃——兄,兄弟,你到,到了……”

他已经有点口齿不清。

公输孟启不理他,想等他再清醒清醒。

把煮好的馄饨给坐在逾辉中的玛雅送过去,顺手一拍两尺长一尺宽的小桌面就从马肚子升起来,停在玛雅身前。

“这就是机关马!”

“咦!她是谁!”

田石惊呼。

机关马虽然神奇可他之前也还听公输孟启说起过,而玛雅的出现则完全出乎意料,而且,而且容貌还有些特别。

“别那么咋呼呼的好吗。她是未来的公输家主。”

“你酒醒啦?”

别说,玛雅带给田石的刺激比浓茶的醒酒效果好多啦。

“公输家主?那就是弟妹啊。”

清醒的脑子转弯比较快,他用手指理了理发带,又抖了抖明黄色长袍总算拾掇出几分王家气质。

田石优雅地躬身向玛雅问好。

从鞠躬的细节看来他的确是受过良好教导的王子。

“在下田石。弟妹好!”

“嗯——”

玛雅想起身回礼却被公输孟启一把拉住。

“她腿脚不方便,就不给三殿下回礼啦。”

玛雅心里那个气啊——

我哪里腿脚不方便啦!混小子,姑奶奶抬腿就能从你头顶上跨过去。

可公输孟启的手拉得很紧,她只得在脸上堆出礼貌的微笑,说道:

“三殿下好!你别听他胡说,玛雅不是什么公输家主。”

“名义上的,名义上的。”

公输孟启讪讪道。

“让她在这儿吃馄饨,咱们还是谈正事吧。”

他拉着还盯着玛雅发愣的田石,回到馄饨摊上。

其实发愣的可不只是田石,还有“九碗馄饨”的老板兼伙计,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头儿。如果不是刚才廷尉府的衙役人来打过招呼,他也早吓傻了:

人居然可以坐在马肚子里!

吃他家的馄饨。

可廷尉府的衙役说了:

卢老头,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得泄漏半个字!

否则——

那衙役恶狠狠地敲了敲“九碗馄饨”的招牌,走了。

卢老头知道,没这块招牌他养不活一家子人:

七十多的老母,瘫痪在床的老伴,疯疯癫癫的媳妇和两个孙女。

他每天坚持把这块招牌在熙街支起,就是希望打听到儿子的消息。

他的儿子上个月去增援“齐门关”啦,至今杳无音信。

“是不是岱王对‘困斗计划’难以接受?”

“接受!父王根本不相信纪军翻越岱山的……”

“唔——”

他的声音太大啦,公输孟启直接夹了个馄饨塞他嘴里。

馄饨有点凉,田石囫囵吞了下去,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压低声音说:

“父王不相信,我,我等到酉时,才同意让公输家参与兵器制作。”

田石没说他在“亿云殿”长跪不起,他觉得自己够憋屈的啦。

“哦——虽然有点麻烦,陛下总算是放开了权限。”

“权限!”

田石像是挨了一耳光,腾地跳了起来。

这次公输孟启没来得及摁住他。

田石从袍袖里掏出一团揉得皱皱巴巴的锦帛扔给公输孟启,气呼呼骂道:

“这就是那,那混账的权限!”

“我奉父王口谕去找兵部李尚书。呵,他一会说退朝了一会说天黑了,要明日上朝再议。到最后李尚书让我去找工部王尚书,说公输家是工部的人……”

“对啊,我家老爷子是工部郎中。”

公输孟启把他按回到座位上,安慰道:

“这位李尚书的做法无可厚非,你黑更半夜的跑人尚书府,哪还能办事呢……”

田石眼中的怒火都快把他熔化掉。

“我能等到明天吗!兄弟你不是还在等我的回信吗!”

“到了工部王尚书那,我把这事一说,那王尚书吓得连茶杯都打翻了。我一气之下拔出剑来逼迫着他才写下这份文书。”

“居然,居然又要兵部审核制造清单!”

“砰!”

田石尽情地发泄着心中怒火,差点就把“九碗馄饨”的桌子给拍碎了。

卢老头背着身子在洗碗,身子哆嗦了下没敢回头。不过他倒希望他俩声音大点,因为他们说的事情还像和战事有关。

会有儿子的消息吗?

卢老头竖起耳朵听。

“你用剑逼迫王尚书?”

公输孟启眉头紧锁,他觉得三殿下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因为工部、兵部各司其职互不干预。

体制本来就如此。

“逼他,我当时真想斩了他。不过……”

倾泻出心中怒火后,田石的思路渐渐回归正常。

“不过,王尚书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公输孟启用目光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王尚书说:殿下微臣今晚写这份文书并非是怕死。”

“微臣安排工部的人去干兵部的事本身就是僭越,若让世人知道微臣是受殿下威逼而为,则世人会说殿下‘不仁’。”

“殿下是君,逼迫臣子干僭越之事不成而杀人,是为‘不义’。”

“微臣不想让殿下成为‘不仁不义’之人,才写下这份文书。”

公输孟启一拍大腿,抓过酒壶倒上一杯干掉后说道:

“好人!”

“庸人!”

田石不敢再喝酒,喝了口苦涩的浓茶,问:

“兄弟,你说我是不是也很无能。”

“不是。”

公输孟启的回答很干脆。

他知道包括田石在内几乎所有的人本身都是很能干的,都想把事情做好,但是有个叫“体制”的东西根深蒂固,一直在束缚着他们。

“体制”的影响是很广泛的,经过不断的强化会深入骨髓,形成固有的思维模式。

就像铜矿里的奴隶,从一出生开始便打上身份的“体制”,接受奴隶的思维。皮鞭不停的让他们加深记忆:干活——有饭吃。

这就是最简单的“体制”,也是铁律。

驯兽的驯兽方式同样可以驯人。

人道?

别逗了,那是奴隶体制外的东西,他们根本接触不到。

他们只需要皮鞭。

也并非只有奴隶才会被“体制”禁锢,岱国不同样也曾沉醉在盟友的“体制”里吗?觉得战争离自身很遥远。

“其实‘体制’根深蒂固,我们每个人都束缚其中。”

“纪军就是打破了结盟‘体制’的束缚,才令岱国措手不及损失惨重。但站在纪国的立场看他们可以说‘胜者为王,成王败寇’……”

田石用忧郁而疑惑的眼神看着他,悄悄问道:

“你是指……”

他指了指王城。

“要打破这个‘体制’?”

公输孟启见田石被带偏,完全理解错了自己意思,连忙道:

“不不不!殿下想错了。我们应该看到‘体制’好的方面。”

“比如:制作兵器的管理体制本身是好的。统一由兵部负责,兵器上还得打印上制造者的名字。一则是为保证质量追溯源头;二则便于记录保管;再有就是万一有人用来杀人作乱也能顺藤摸瓜,成为查找线索。”

“殿下你最近在掌管兵器库,自然熟知这些道理。”

空空如也的兵器库也算是掌管?

田石刚刚开始有点好转的心情又被他恶心了一把,大叫道:

“老板,再来碗馄饨。”

“你还能吃?你这一碗还没吃完呢。”

公输孟启有点惊讶。

“这碗凉了,吃着硌牙。”

三殿下没好气地回答。

公输孟启知道他憋屈,既没有权力掌控体制,还缺乏能力变通体制。

应该说他也是王权体制的“奴隶”。

“殿下不用着急,陛下既然已允许公输家参与兵器制作,我回去便加紧研究。”

“研发不制造便不算违规,这也是一种‘体制’内的变通。”

他希望三殿下能够听懂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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