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教你的经文可念了?”
东海漫漫青潮中,有一叶轻舟沉浮其间,舟上绘有鬼怪符文,船头立着一个青年修士,正敲打着少年的脑袋责问道。
“念了念了。”姬夏吃痛,言道,“一切众生皆自空寂,真心无始,本来自性清净。小和尚,我都记着呢。”
李仲微微颔首,手上的力道却是加重了三分,笑道:“叫师兄。”
姬夏轻哼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卷佛经,打趣道:“日后你娶媳妇的时候,见了大红盖头,莫不是也要先敲打敲打?”
少年抬首,看向身侧那一袭月白色衲衣,却见李仲面若桃花,双手合十,连连道了两声“罪过。”
姬夏暗自窃笑,望向前方,白雾浮沉,难辨东西。
此地是东海,再往东去便是归墟,传言归墟有仙山,访之可得长生术。
姬夏生来之际,灵根就已是断绝,注定修行无门。
八岁那年,一位蛮荒老药师言道,仙山之上有医治灵根的术法。
于是,他拜别双亲,在大渔村枯坐三载,等来了一个还俗的小和尚,共乘轻舟东游去。
“漂泊半载,终日烟霞作伴,不知何处是仙山。”
听闻姬夏的叹息,李仲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规劝道:“仙山无径,仙路有门,小师弟切莫过于执着。”
青年修士生于东海,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被一个远游化缘的老僧带去西漠,修了两百年的禅。
此行他还俗归来,一是为了尽孝双亲,二是为了履行幼时定下的婚约。
“师兄,我也听大渔村的村民谈起过男女之间的床第之事,这佛经里可曾有提及?”姬夏拍了拍手中的经卷,脑袋却是重重挨了一记敲打。
少年“嘿嘿”一笑,也不再得寸进尺,端正坐姿之后,开始念诵经文。
师兄所言的仙路有门,其实不假,而这道门就在佛经中。
他记得,三月前的一日,李仲说要教他修行。
……
“小和尚,我的灵根断了。”姬夏望着海面,面色一如这深沉的海水,没有波澜,“我不能修行的。”
“灵根有优劣,功法也有大乘小乘之分。佛祖之愿,是为普度众生,而世间的修行功法,大多考究灵根好坏,功法倒是吹嘘得天花乱坠,可能修炼的人却没有几个,是为最下乘。”
李仲口念南无,道出了佛门理念中的功法划分。
“有大能圣贤创法,无关乎灵根优劣,皆可入门,所以人人都可向天夺命,拾阶修行,是为上乘。”
少年似懂非懂,言道:“可我灵根断绝,上乘功法也是练不得的。”
李仲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继续说道:“昔日,佛祖为度众生,自斩灵根,在菩提树下创法四部,觉悟成佛。而我所修行的华严经,恰好就是其一。”
……
青潮之上,姬夏背负铁索,踏江奔走。
铁索的另一头系于一艘楠木轻舟,李仲立在船头,口吐梵文,施法念咒。
也正是得到了佛法的加持,姬夏才得以在海面上步履蹒跚,不至于跌落水中。
“洗尘境,修的是外功体术。古法有悬瀑、挂海、沉江,皆是苦中作乐。今时,人族入主中州,遗弃了古法,换以药浴,看似是修行的变革,实质却是舍本逐末,落了下乘。”
李仲淡然瞧着前方,此时少年的背上已是被铁索拖出了两道血痕,再拖下去怕是会伤到根骨,于是他吩咐道:“下一式。”
姬夏没有吭声,只是将背上的铁索取下,在两条胳膊上各缠了三四圈,而后继续奔走于青潮白雾间。
“铁索牵船,锻的是筋骨,锻的是心志,你没有灵根,药浴于你无用,所以我教你古法。”
“师兄当年用的是药浴还是古法?”姬夏突然问道。
李仲闭目深思,似是陷入了往事。
良久,姬夏顿觉困乏,只依稀听到身后传来修禅人的低语声。
“铁砂掌,一指禅,金钟罩,铁布衫……”
……
半日之后,姬夏衣衫褴褛,坠入青潮,海水漫上肌肤,刺骨发寒。
李仲不紧不慢地道了声“起”,提着铁索将少年拉上了木舟。
“灌酒,打坐,念经。”
姬夏听得吩咐,忙从一旁摸出了一个半人高的葫芦,灌酒下喉,闭目打坐。
由于灵根断绝,他自幼体弱多病,于是家中就有长辈为他调配了药酒,用以祛寒暖身。
修禅人李仲微微颔首,却是轻“咝”一声,拔下了头上的一根青丝。
他将青丝的一端攥在手里,另一头却是垂入了海中。
“昔日有佛祖割肉喂鹰,常念比不得佛祖,也最惧疼痛,今朝只能削发为饵,等一条有缘的鱼儿了。”
常念是修禅人的法号,李仲是修禅人的俗名。
青年修士在船头坐下,一手攥着发丝,一手抱着酒葫芦,丝毫不在意药酒下肚,寡淡如水。
自还俗那一日起,佛门的清规戒律就于他无用了。
他轻抚着这一身月白长衫,想起六年前离开西漠的那一个晚上,师尊所说的一席话。
“你降生之际,东海有青莲盛开,吾在莲台上大梦三月,醒来后见你与佛有缘,便想抱你入禅门。你娘亲哭啼着多留了吾一晚,连夜赶出了这身布衣,说是当你日后归家之时,需得穿上。”
“吾当年化缘至渤海,滴水未进,喝了你家两碗白粥,所以吾与你双亲约定,两百年后,允你还俗归家。”
“常念啊,你生而有大智慧,也熟读《孝子经》,亲之生子,怀之十月,是时候去偿还这一段因果了。”
红日悬空,白雾赤霞尽皆散去。
李仲只顾闷头灌酒,此行旧乡新还,父母的容颜他尚且记不得,又何谈重逢之后的生活呢。
寺庙里的和尚教不来为人子孝,所以他一路东行,尽观红尘百态,待到青丝垂肩,已是逾期三载。
“师兄,今日不会又要饿肚子了吧?”
姬夏自入定中醒转,见修禅人手里捏着一根发丝,船上却是空荡,止不住埋怨了一句。
“小和尚,我已经三日没有食肉了,你可别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有趣。”李仲喝的有些微醺,眯着眼言道,“你且顾好自己。”
乍时,木舟倾覆,巨浪浮空十余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