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青潮之上,三万石砖铺就半段成仙路,姬夏口念梵文,踱步其间。
在第六千道青砖上,修禅人闭眸不语,合掌而立,肩上趴着一只木魁,正眯眼打盹。
自画卷中传来悠扬琴声,一曲红尘意,恕佛难懂。
“我念你是岐山姬姓一脉,与仙山有缘,这才任你踏一回仙砖。不过,仙路有灵,一境三千步,三千之后梦回千古,是生是死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姬夏微微颔首,却是闭上双眸,口吐梵文。
一千步之后,有水鬼夜叉自云雾中跃出,衣衫褴褛,高举着三叉戟。
少年穿梭在烟霞之中,静心念咒,任兵戈临身,不为所动。
佛言,一切皆是虚妄。
然而,当利刃划破长衫,热血染上衣袍,那种切肤之痛绝非凡俗稚子所能承受。
“修佛,苦也。”
不过,姬夏步履未停,只轻声言语了一句,忽而合掌浅笑。
“痛哉痛哉,好在只余一千步了。”
又一步之后,有鱼怪跃出青潮,将少年吞咽下肚,复又潜入深海。
有鹰隼俯下青天,爪牙嵌入姬夏的身躯,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是铭刻在仙山青砖上的术法,是仙人用来考究门下弟子的方式。
亦真亦假,亦实亦虚。
“吾掌佛前青灯,又何惧牛鬼蛇神。”
姬夏面色惨白,长发披散,身上只挂了几条血布,百余道狰狞的伤口纵横交错。
“若换作是师兄,定是吃不消这般苦痛。”
想到连折发都要喊上一句“疼”的修禅人,姬夏脸上的笑意更是浓厚了。
不想,顶上有飞瀑高悬,激流与肉躯相撞,姬夏身子一躬,就连青砖都隐隐有塌陷的趋势。
“师兄曾言,悬瀑,是洗尘第五境方能承受的古法,却是小觑了仙山门徒。不过,此地距六千之数只余百步,倒也死不了。”
姬夏挺直身躯,发丝贴面,于白瀑之下缓慢前行,湍流不止,洗净血衣。
“师兄赠我大乘佛法一部,于是我得以十一岁迈入修行。修禅三月,白日牵船,夜里打坐,姬夏不敢懈怠半分,但较之中州那些三五岁就在药池中沐浴的氏族弟子,还是差的远矣。而今,仙砖之上,一步生死,恰是我之仙缘。”
人族发迹于蛮荒,于三千年前入主中州。而古法悬瀑,则被记载在每一部体术修行的古籍中。
不过,当下时局有变,道法兴,体术衰,人族往往以药浴入洗尘第六境,而后悟道知天命,遗弃了所谓的古法。
“仙门登山路,尚存有古法悬瀑的修行,看来中州盛行之道,也并非无缺。”
姬夏默念金刚经,身若铜人,步步而上。
三十步困乏。
六十步力竭。
九十步,似行尸走肉。
姬夏眯着双眼,心中执念不息,足下步伐未歇,又张口饮了一道仙泉。
“也不知这仙瀑是否干净,若是曾有仙子沐浴其中,却是被我占了便宜。”
恍惚间,姬夏见到了一面水帘,水帘之后有个青年正合掌而立,一袭月白色长衫雨露不侵。
只一步,他就能梦回千古了。
然而姬夏并没有继续往前,而是驻足在白瀑之下,宛若苦行金刚。
琴曲到了尾声,声声急促,似是在催促着少年迈步。
第六千道青砖之上,修禅人睁开双目,微微提起宽大的衣袖,却又放下。
小师弟心中有执念,于修行有益,也有弊。
姬夏双唇发白,身子不住冷颤,他也懂悬瀑之法过犹不及,可当下又哪肯弃之而去。
洗尘一境更比一境难,今日若是不入洗尘第三境,等到下一次破境,怕是又要耽误半年的修行。
不过,或许是蜃兽白芷等得不耐烦了,待到一曲终了,姬夏背后跃出一尾鱼怪,将之撞上了第六千道石阶。
顿时,少年昏厥,被修禅人李仲拉入了怀中。
……
姬家疆土,洛水之畔,甲士列阵,兵戈起。
有万千骷髅披甲持刀,自南面而来,大风起,黄沙扬。
三位黑袍人高坐在王座之上,堵住了姬家族人的去路,只余下一个北面缺口。
而在岐山之上,有三具黑棺横空,棺木已朽,老祖未亡。
姬夏浮于洛水之上,仰面无声。
他看到天悬异象,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他看到有王座之上的异族长生者挽弓搭箭,黑棺中有寿衣老叟陡然坐起。
而那个老叟的面容,姬夏认得。
而后,少年恸哭,洛水似黄泉,将他同身畔的浮尸带去了归处。
……
青潮之上,蜃兽白芷吐纳云雾,将仙山画卷收起,而后入海远去,瞧着掌中的一根青丝,暗骂秃驴。
今日撞上了佛门弟子,白芷本想着作势敲打一番,替老祖宗出口气,没成想却是反被俊俏和尚给欺负了。
海兽不比人族,悟道维艰,今儿个输了阵势,下次再碰上怕是更难找回场子了。
远处,楠木轻舟于沉浮间向东而去,舟上刻有鬼怪纹理,用以避趋古老的厄难。
修禅人遥望东方,面有忧色,叹息着问了一句:“常度师弟方才也是踏上了六千青石,可瞧见有什么诡异?”
常度是木魁的法号。小家伙趴在李仲的肩上,以枯木虬枝般的手爪把玩着一枚珍珠,听得师兄的问话,顿时耷拉着脑袋,哭啼了起来。
“梦回千古,究竟是真是幻?”
木魁修的禅道,不打诳语,二人共事两百载,无话不言,如今这般想必定是有所苦衷。
修禅人想起自己踏上第六千道青石之后的听得的质问,不免苦笑一声。
“你可做好供佛一世的准备,为你先祖赎罪?”
呵,先祖本是舟上客,出海访仙未果,便寻了一岛屿落脚,又哪会有什么弥天过错。
蜃兽修为尚且不如他,仙门的规矩,三千青砖,梦回千古。可他李仲踏上六千青砖方才听得一句古言,只怕多半是假的。
“师兄。”
姬夏醒转,发觉自己身上已是被人换上了干净的布袍。
木魁一改抹眼泪的颓样,跳上了姬夏的肩膀,将珍珠递给少年。
“你修行尚浅,此时去了仙山也是无用。于是大蚌姑娘为你留了一枚珍珠,作为日后去往仙山的凭证。”
修禅人背对着少年解释道,目光却未离开渐散的云雾,若非修了两百年的佛,李仲还真克制不住自己,再度踏江而去,攀上三万青石阶,再多梦回几次千古,去听一听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隐约觉得,此行归去,东海乱矣。
姬夏摸了摸冰滑的珍珠,而后将其递还给木魁,言道:“劳烦师兄替我保管一阵了。”
木魁蹦跳着将珍珠裹进树枝般的躯体里,而后伸出一根虬枝,扎入水中,从青潮之下摸出了一条二尺长的大鱼。
今晚,有肉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