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星星点点的火光被黑夜所吞噬的时候,头顶有银辉洒下,断山残阁斜立在湖上,似一个伶仃的可怜人走到了暮年垂死之际。
姬夏将装有湖水的葫芦和紫金庸王冠放入腰间玉带内的储物空间内,而后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扯了扯修禅人的衣袖,道了声“师兄。”
李仲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姬夏,只能双手合十道:“我们为老祖念经超度吧。”
姬夏哽咽着道了声“好。”
于是乎,在湖畔有一个还俗的和尚,领着一个修佛的少年,口念往生咒,佛音在夜间传出去老远。
……
不知过了多久,当天蒙蒙亮的时候,东边海天相接处,半轮初阳缓缓升起。
有淡淡的血腥味自不远处飘来,而李仲立足知命境,灵识早已察觉到了周家人的异动。
就像周童所言,那是周家的家事。
他瞧见金刀划过周家子弟的脖颈,头颅飞起老高,血喷三尺,也瞧见有人躲过死劫,只丢下了一条胳膊。
掉脑袋或是丢胳膊,似乎全凭金刀的喜好而定,可李仲心中却是了然,秉承了先贤意志的金刀,一定有着它自己的考量。
修禅人不由想起老祖先前所言,骨族不让老一辈的修士宣扬人族先烈的荣光。
这无异于一道绝户之计,后人不知前人之事,忘了根本,又怎能继承先人遗志,砥砺前行呢?
现在想来,那些被施了咒术的东海修士,都是些被历史蒙蔽了的可怜人。或许他们中有少数人还心存善念,并未彻底沦为骨族的走狗,才得以在金刀锋芒之下偷得性命。
瞧着满地断肢残臂,李仲不由唏嘘想着,三千年前,人族先贤们尚不能应对的骨族奴役咒术,却是在今日的东海,被周童破去了。
断去一臂,说来轻巧,可对练刀的人而言,无异于舍去半生修行。
无论是先前断臂之决绝,还是当下处置族人的果敢,周童都无愧于周家之主这个位子。
李仲想起,幼时在寺庙跟着师尊念经打坐之余,读的最多的不是修行之道,而是药理医术。
但药理之道并不能治百病,就如同周童的断臂之伤,他就没法子治。
回想适才在大厅里自己淡然说着可以一试续臂,修禅人不免心生惭愧,垂首道了句“阿弥陀佛”。
卸下的那条臂膀受骨族咒术侵蚀,骷髅印记已然深入骨髓,怕是再也无法将之接回去了。
除非,周童还想继续活在骨族的奴役之下。
“此间事,就交由道兄处理了。”李仲朝着东边遥遥作揖,而后牵起少年的手,从另一个方向走出了周家的地界。
“师弟,老祖亡故的消息不会被隐瞒太久,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姬夏默然不语,任凭修禅人牵着自己回到了木舟之上,木魁跳至少年肩头,一行人朝着三百里外的李家岛屿而去。
几人身后,鬼雾依旧笼罩着周家小岛,可修禅人也好,少年也好,心思全然不在这其上。
李仲本有宏愿,志在普度众生,可此一行过后,他才发觉东海人族由于骨族的戕害,外不闻天下事,内不修百族历史,隐隐有另成一族的迹象。
自然,这一族,若是再被骨族奴役千年,怕是再无人会记起先辈志愿,从而彻底沦为骨族的附庸。
李仲不知是何人想出如此计策,南北骨族两脉,称圣贤者亦不计其数,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西漠佛庙里也没有过多详尽的记载。
但细细想来,祸患之根本,还是在于身为仙人遗脉的薛家,率先投敌,违背了人族大义,也违背了仙人遗志。
此去李家,归家跪拜双亲之余,李仲还要当面质询自家老祖,探个究竟。
至于师尊两百年前化缘至东海,是否早已看出人心不古,而几年前令自己还俗归家,是否又有什么深意。
李仲不敢去猜测,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着佛经。
……
海上漂浮着茫茫雾气,若不是有朝阳金光隐隐透过云雾,还真不好辨别方向。
三百里对于修士而言算不了多远,木魁于姬夏肩头不时做个鬼脸,却未能让少年展开笑颜。
待到两个时辰过后,白雾渐淡,木魁指着前方一小岛咿咿呀呀叫唤个不停,李仲吐出一口浊气,方才叹了句“我们到了。”
旧乡新还,李仲的心情也是莫名复杂,踏上黄土地,他的身躯微微一颤,似是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物。
姬夏还沉浸在周家老祖自焚谢罪的痛楚之中,颇有些心不在焉,就连走下船也稍稍落后了师兄几步。
待到他抬首之时,却是不见了李仲的踪迹,心下多了几分警惕之余,向着肩上的木魁看去。
“常度师兄,可知李仲师兄去了何处?”
木魁撇过脑袋,双手抱胸,隐隐道了声“哼”,似乎是在赌气说着,方才在船上时你不理会人,这会儿倒是想起还有我这么个师兄了。
姬夏被木魁这么一闹,心中悲愤也稍稍去了些,对于木魁的孩子脾性,他也只能将就着,放低姿态道:“师兄,我晓得你对我最好了。”
木魁这才咿咿呀呀手足并举着指了一个方位,姬夏向前瞧去,却发现那儿有一座青山,树木郁葱,有道道石碑竖立其间。
还未等少年问个明白,姬夏便觉着自己脚下一空,已然被木魁提着肩膀升上了虚空。
木魁坐在姬夏头顶摆手大笑,自其背后伸出两条枯木虬枝,提着少年的双肩,向青山渐渐靠近。
显然木魁也有自己的脾性,并不是一两句好言好语就能轻松应付过去的。
……
半山腰上,坟头群立。
其中有一座白石堆砌的旧坟,周边十丈余的黄土都被清扫地很是干净。坟头只生了一两颗新草,碑前摆着七八朵娇艳的红花。
而就在这凌晨时分,有一对老夫妻相互扶持着走来,老婆婆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内里放着的是一盘于昨日竹林间挖来的嫩笋。
修禅人出现这旧坟前,弯下身子,抱着坟头,不觉泪水沾湿白石,弄花了碑上的字——
“吾儿李仲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