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烫手,茶烫手。”
玉杯落地,姬夏起身道了声歉,却是有些心不在焉。
在中州,三教九流争鸣并起,佛法却并不在其列,佛祖于西漠须弥山上立寺,取名雷音,取法音如天鼓之意,警戒众生。
西土佛法之盛行,老少皆会念一两句佛语,大富大贵之人乐善好施,家徒四壁之人安贫乐道。僧人苦行化缘,为亡者超度,为生者排忧。
据蓝皮书上所言,佛祖如来弘扬禅道,寺庙收人,不论出身贫贱,不论前半生善恶,只要有向佛之心者,皆可入佛门。
而一入佛门,剃去三千烦恼丝,先前所造的罪孽,就由佛来承担,罪人则是得到了一个改过的机会。
也是由此,天下人皆知,哪怕是犯下弥天大罪,只要一入净土,倒头拜跪须弥山,念上一句“阿弥陀佛”,就能得到佛门的庇佑。
人人皆可免死!
这些年来,也不知有多少人犯下了比之那两百余大寇也不逞多让的罪行,最后抵不过大势力的追捕,躲进了西漠的寺庙里,剃去黑发,披上素衣,换了个法号,整日食素念经,说是在忏悔罪己。
也是由此,出了西漠之后,世间诸多世家之人都对那些个披着衲衣的秃驴生不出亲近之意。
在姬家,亦是如此。
而薛成今日之言,似乎点出了其中关键,佛门收了这般多的修为不俗的恶人,究竟意欲何为?佛祖之意,是要这些人改过自新呢,还是遁入空门、增加佛门底蕴?
姬夏不解其中玄妙,心中默念着华严经,将乱了的心境稍稍平复。
他望向修禅人,见师兄微微蹙眉,似乎遇上了难题。
半晌之后,李仲吐出一口浊气,想起自己临行前师父所言,与这次归来之后的遭遇,不由叹息道:“小侄在寺庙里修佛两百载,知命之前,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焚香供佛。而入知命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随师叔下山。”
“那一晚,师叔杖死了一个假僧,如伯父所言,那个假僧出家之前便是劫了贡品的大寇之一。”
薛成神色微动,却并没有插话,他知道修禅人接下来定有后话。
“然而,百余皈依佛门的大寇,并非人人都是如此。其中大半在诵经百年后,放下了过往恩怨,甚至还有三人修成了罗汉金身。”
李仲抬首,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伯父读过佛门经卷,应是知晓,这罗汉金身,非大善之人是修不全的。”
薛成颔首,却并没有轻易放下对于佛门的偏见,缓缓说道:“因佛门之强势,这些大寇有了选择重新做人的机会,可那死去的百余护送贡品的卫士,又有谁替他们讨回公道呢?佛祖口口声声说着要普度众生,难不成这些死去之人就不在众生之列吗?”
李仲心中有些烦躁,以他之慧心,却也不懂该如何应对了。
久久之后,他道出了在西漠与师尊的一番对话。
“有一日,望着那些跪在须弥山下的染血之徒,我也问过师尊一个相似的问题。我问他:我们护佑这些人,对那些死在他们手里的人而言,是否有失公允?”
薛成“嘿嘿”冷笑了几声:“我倒是想听听,那所谓的佛门高僧又是如何回答的。”
李仲面色没有不愉,淡淡地说道:“师尊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留下了一句话。”
“什么话?”
这一次,却是姬夏忍不住问出了口。
李仲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少年,合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说道:“吾之所愿,愿世间人人向佛。”
人人向佛,世间就没有佛光照耀不到的地方,而佛光所及之处,人人行善,再无作恶之辈,一如当下的西漠。
薛成默然不语,细细咀嚼着此言中的佛道境界。
姬夏闻此言,不由对佛祖肃然起敬,可也由于这一句话,对禅道的未来生出担忧。
天下五分,除去东海不谈,中州独占七分灵气,蛮荒、西漠、北原瓜分剩下之其三。西漠禅道一家独大,若是要再发展,弘扬佛祖普度众生的志向,则势必要与中州的三教九流起冲突。
甚至于,各大世家皇朝也不会容许佛门再坐大了。
姬夏突然想到,佛门令师兄归来东海,在此弘扬佛法,大兴禅道,未尝就不是对中州各势力的一种让步。
而这也能看出,佛祖对于世间人人向佛理念的心志之坚定。
一段静默之后,薛成起身,没有多言,只吩咐身后的薛礼带两位客人去偏房入住。
他带头走出了厅房,背朝众人,以蚊子细咛般的声音道了句:“我知贤侄来意,不过此事牵扯甚广,夜深时分我再与你细谈。却不知那三位改过自新的金身罗汉如今在哪一座寺庙镇守,来日若是有机会,薛某想出一趟远门,亲自和他们谈谈。”
修禅人躬身称是,却是答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者,都在须弥山顶上的一圈破庙里住着,不过,若是伯父执意要寻那三位罗汉的话,怕是寻不见了。”
“五年前,姬家的姬子玄卿提剑上须弥,斩了数百位曾有罪孽的佛徒,三位罗汉面带解脱,从容而死。”
薛成的脚步一顿,而后又一步跨出了府邸。
远方传来畅意的笑声——“杀的好,杀的好啊!”
……
西漠,须弥山脚下,有一众恶面贼子衣袍带血,拜跪不起。
有一小沙弥见了这状况,蹑手蹑脚地跑进山顶的破寺庙,行至一老僧身前,双手合十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问道:“师尊,山下的人如何处置?”
老僧面色如常,不悲不喜,良久之后才道了句:“我佛慈悲。”
小沙弥慧心玲珑,点点脑袋,又怯生生地跑了出去,让一众老和尚在须弥山下为这些恶人们削发,引入空门。
只是在路过破庙柴房的时候,他瞧见了一个年纪稍长的小和尚,在磨一口漆黑的柴刀。
小沙弥冲他唤了声“师兄”,小和尚咧嘴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他取了一瓢水倒在刀上,只见清水漫过刀身,竟是泛起了赤色。
“还是没有磨干净呀,七师兄交代我的任务,可真不好做。”
小和尚倒也没有气馁,磨刀一事,本就是要耗工夫的。而后,他望向须弥山巅,双眼微微眯起,似乎瞧见了一位老僧宝相庄严,袒露着臂膀,削去了自己的一大块血肉。
自苍茫云端落下一只鹰隼,叼走了老僧的血肉,这几百年来,须弥山每每收下一批罪人,那老僧就会割下自己的一块血肉,喂养于它。
日日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