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主岛，石台之上，一袭月白色长袍垂地，日色似佛光，普照水土。

修禅人浅笑着立起身，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言道：“好。”

他想起在须弥山上的时候，有辈分小的佛徒在外被人欺负了，也是这般模样，登上寺庙，跪坐在老僧身前，求长辈找回场子。

不过，姬夏似是不甚急迫，却是关切问道：“师兄，你的伤可是痊愈了？”

李仲微微颔首，牵起少年的手，拾阶而下，言道：“伤也罢，苦也罢，皆是佛中因果。吾入天门之后，顿悟良多，这半月来，特意留了一丝道伤，或有大用。”

姬夏轻唔一声，没有多言。

长生者之道伤，伤及修行根基，若是处理不慎，恐有跌境之险。不过那一日，鬼母携夜行百鬼，固然声势浩荡，可佛门最善驱鬼邪，想来师兄之伤也不会太过严重。

待到二人走下石台，姬夏忽而笑言道：“师兄，水府之事且不急，不妨先去瞧一眼薛沐姐姐？”

他想起归来之时遇上的玄武，忧虑此事或许会与四灵之一有所牵扯。

修禅人生性淡然，自是不惧的，不过，姬夏思虑再三，还是觉着犯不上为了些许小事就让师兄身入险地。

偌大的东海，藏起了千百族的野心，水府多诡异，或许背后站着的就是某一海中皇朝，不妨先去薛家藏经阁观阅古籍，待谋划周全之后，再去拜访。

李仲闻言，微微红脸，面若桃花。

道鸣一十二日，他参悟佛法无量，本以为已是脱去凡心，难返红尘，可今日听少年又提起了薛沐二字，还是不免心生波澜。

“车马为驾，结发白首。”姬夏负手笑道，“和尚娶亲，我还是头一回遇上。”

李仲敲打着少年的脑袋，叹息道：“中州的氏族子弟，大多不能做主自己的红事。终有一日，你归去岐山之后，会瞧见红烛之下，或有女子落泪、男子哀叹。只盼你遇上的是一位心仪之人，携手余生，不过，若心难生欢喜，也莫要耽误了人家。”

姬夏似懂非懂，撇嘴言道：“吾之父亲，昔日不满父辈指亲，不肯策马入皇城。以他的性子，也多半不会干涉我的婚事。”

修禅人略一摇头，也不多言。

他自西漠下须弥，游历红尘三载，观阅世俗凡间，颇有体悟。

中州的氏族百家，皆有劣性，姻亲之事乃其一。

师弟来日归家之后，若不能身化诸佛，提足入天门，怕是会有一劫情缘。

毕竟，这是传承了数千载的规矩。

“吾回一趟李家青山，明日再来寻你。此地平乱不久，人心难测，这些个舟上客大多非是良人，你需当心，切莫遭了他人算计，”修禅人拍了拍肩上的木魁，言道，“近日，吾以佛目观众生之相，皆是善恶并存，一念佛魔。吾留常度在此护你，若生了事端，倒也无惧。”

木魁慵懒侧身，打了个哈欠，被李仲捉住丢到了姬夏肩上。

它以两百载闭口禅换来了知命之巅的修为，比之皇朝子冶、周言之流也差不了多少，再加上八百载的鬼道修行，抛开老渔翁不谈，哪怕是此地数十位知天命者悉数倒戈，常度也敢放言一战。

“无碍，我心中有数。”姬夏微微颔首，又笑言道，“师兄还是早些去见上嫂嫂一面才好。”

李仲轻嗯一声，随后踏江而去，一袭月白色长袍于青潮之上沉浮。

……

水府。

这一日，有一位麻衣老叟叼着一根黄草，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入了府门之中。

不过，门外的看客谁也不曾瞧见这一幕。

千百亭台楼阁有序而列，暗合周天星辰之道，姬家第三祖闲然漫步其间，却未能遇上一人。

不过，以第三祖的能耐，自是瞧出了些许门道，例如，雅阁内有人鱼焚香沐浴、供奉四灵牌位，又例如，某几座高台之下，有玄武大龟驮负五山四海柱、柱上有蛇蟒盘旋。

良久之后，老叟走到了府邸深处，此地假山成阵，阵显星辰，似是有人自九天之上摘星揽月，将之困在水底。

山上，有一女子身披蓝裙，以白纱遮面，媚态婀娜，裙长数十丈，自山头垂落而下，几近遮掩了整一座假山。

“姬三，吾二人有三千载未见了吧。”女子似是认得第三祖，轻启红唇，言道，“想不到你竟熬过了大限，又于九天借了一千甲子的阳寿。”

老叟吐出黄草，咧嘴笑道：“吾也未曾想到，昔日那位以背甲受了骨主三拳的玄武之主，竟是修成了阴阳逆转之术，变作了一个俏丫头。”

三千年前，四灵集百族之力，大动干戈，攻占中州之疆土，意欲夷灭骨族。

当时的骨主入圣门久矣，一人可挡百万甲，四灵之中，龙、凤皆有圣贤，而麟、甲之主却还差了半步。

那一日，骨主披甲出城，七日之后，力竭而亡。

百族长生者，死伤不可数，甚至于四灵之一的麒麟皇主，半步圣贤之境的人物，也魂归了天门。

而当时的玄武之主，差了圣贤半步，以背甲挡下了骨主三拳，道伤损了根基，已是无望圣门。

人族圣贤黄帝曾言，若非是骨主阳寿将尽，怕是百族也不敢大举反旗。一位将死的圣贤，又是中州之主，谁也不知会否为了寻延寿之术而发狂疯魔，祸乱天下，与其被动等候，不如兵行险着，将之屠戮。

第三祖佝偻着身子，爬坡而上，长吁言道：“吾观水府，玄武不过双掌之数，想必是你在他处另留了一脉后人。不过，既是你已入圣门，又何必蜷缩在这一隅之地？”

昔日的玄武之主，本是雄龟，而今为了圣贤之境，逆乱阴阳，造化弄人，却是成了女子之身。

姬家第三祖叹息一声，心生怅然之余，却也没有取笑的意思。到了他们这个境界，男女有别，却也无别。

女子的身前摆了一局棋，黑白二色，尽是由她一人落子。

“姬三，陪吾下一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