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夜里。
修禅人李仲立在青山之上,白石坟前,挂一袭衲衣,提一壶浊酒。
待到天亮,他就该启程前去薛家,迎娶薛沐了。
“吾儿李仲之墓。”
他低声念叨着墓碑上的四字,略有些怅然若失,仰头灌下了一口酒。
“师兄。”
姬夏立在修禅人身后,肩上趴着木魁常度。
这两日木魁在木牌里休憩,直到夜里方才醒来。
毕竟,师兄的红事,他可不敢错过。
“常念,明日我可以吃酒吗?”
修禅人听得一声略带奶气的言语,浅笑着摸了摸木魁的脑袋,言道:“就允你破戒一日。”
木魁嘿嘿笑了两声:“下山那日,师尊对我说,他百事缠身,到了常念成亲之时,怕是不能赶来讨一杯酒了。”
修禅人遥望西边,忆起在西漠须弥山上供佛诵经的日子,再垂首瞧着脚边黄土,满是惆怅。
“那你需得多吃些酒。”
“师尊、师叔、师兄、师弟,山上的僧人,山下的佛徒……”木魁掰着似是老木虬枝般的手指,口中念念有词,“常念,你备的酒,可够?”
“管够。”
木魁嘿嘿一笑,不再多言。
一时,三位佛门弟子似是在修闭口禅,半日无话。
“姬夏。”良久之后,李仲唤了一声。
“恩?”
修禅人浅笑言道:“若有一日,吾身死归墟,你且记得,将吾葬入此坟中。”
“师兄。”姬夏心上一紧。
因先祖薛仙之事,李仲修禅半世,却负有罪业。
终有一日,他会登上归墟仙山,了结因果。
“薛仙犯了何罪?”木魁常度忽而问道。
李仲悠悠一叹,言道:“待你来日入了天门,吾再说与你听。”
有些事,牵扯甚多,知道了并非是幸。
木魁略一仰头,傲然言道:“那很快了。”
他食下修禅人道鸣一十二日后入天门摘得的佛果,又受水府蓝袍人苍禾点拨,悟得长生路,只需本心不移,再磨上百来年,多半就能步入天门。
“待吾修得长生后,就陪你同去仙山。”
修禅人摸着木魁的脑袋,认真言道:“常度,你要做一尊佛。”
中州七十二城,三教九流并起。
佛祖志在普度众生,日后定会与其他教派因理念不合而起争执。
“你要做五山四海的佛,你要做芸芸众生的佛,你要做一尊身在苦海、普度众生的佛。”
木魁轻哼一声,道了句“无趣。”
“吾若成佛,也要做一尊世人皆惧的佛。”
“吾若成佛,世间善恶终有报。”
“吾若成佛,便以吾身阻恶人,死后不得入生门。”
李仲面有欣慰,言道:“世人皆惊惧之,未必就不是一尊好佛。”
而后,他牵起姬夏的手,指着身前白石坟,肃然言道:“若有一日,吾身不能归来,你等莫要去归墟寻我,只在这衣冠冢前添香倒酒,已是足够。”
“师兄,你与仙山有缘,我也与仙山有缘。”姬夏浅浅一叹,言道,“薛仙之事,已过了数千年岁,再拖上千载也是无妨。来日,吾等皆称圣入贤,再入仙山,又有何人能阻?”
“吾修的是因果。这段因果一日不能了结,吾便一日入不了圣门。况且,入贤易,称圣难,偌大的中州,也只出了寥寥数位圣人,师尊如来于西漠称祖久矣,也自认不如接风城的那人。”
贤者,大公无私。
圣者,举世难敌。
“即便如此,可多等上一日,也是好的。”姬夏呢喃道。
修禅人道鸣一十二日,纳三千佛法,若是不负罪业,日后多半会功德圆满,接替佛祖之位。
修禅两百载,而后去归墟赴死,甚是可惜,也甚是愚笨。
只是,师兄李仲本就是个愚人。
一个慧心执拗的愚人。
“莫劝了,莫劝了,你劝他回心转意,还不如劝我。”木魁常度邪恶一笑,言道,“待师兄我得望长生,就将李仲打落天门,再打断他的双腿,看他还怎么去寻死。”
姬夏闻言一笑:“师兄所言甚是。”
李仲瞧着二人打趣,心上添了几分宽慰。
“姬夏。”良久之后,他又唤道。
“恩?”
“吾不能伴你入庸城,你可会怪我?”
少年扯着衲衣,笑道:“师兄传我大乘佛法,度我入空门,得以修行延寿,我又怎会怪师兄?”
除此之外,还有同坐观衍道,天门外入定修行,两颗佛果……
“我欠师兄的,已是够多了。”
“况且,若是连区区庸城都不能平,又谈何护岐山九城安平?”
修禅人面有愧意,言道:“中州,多是三教九流之人,吾去了,对你而言,并非幸事。”
姬夏神色一怔。
“教派之争,牵扯甚广。你此去庸城,平乱之后,切莫在城中传道,普度众生之事,须弥山上的老僧自有算计。”
“好。”姬夏略一思索,开口应下。
来日,待他去了西漠,拜见师尊之后,方才能够算作真正的佛祖弟子。
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去操心佛门之事。
“二十年后,吾会去一趟岐山。”修禅人将酒壶中的酒尽数倒在坟前,“师兄能做的不多,只能为你再衲衣染血一次。”
他身为佛祖弟子,一言一行皆要顾及须弥山的声名。
不过,常念既已还俗,倒也不必再讲什么清规戒律了。
他又想起在青潮之上瞧见的那个持斧砍树的樵夫,忽而笑道:“或许,也无需染血。”
他这一生,遇见过很多人。
唯有数人,他看不透。
师尊如来,姬家三祖,皆在此列。
然而,李仲看不透的,并不一定就是称圣入贤之人。
毕竟,天门至圣门,道途长远,他还不能将之窥尽。
况且,五山四海,世人皆知的,只有两人成圣。
一是接风城的那一人,二是骨族的伽罗圣贤。
不过,姬家第三祖手持金刀,比之圣贤未必就会差了太多。
金刀鸣鸿,器上九品。
即便是刀灵有缺,也有八品之境。
而以百家的底蕴,器上八品,也只有寥寥二三之数。
姬夏望向远方,东方浮白,笑道:“师兄,再过八年多,就是我的冠礼了。二十年后,师兄可以不必来,可我的冠礼,师兄可一定要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