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之上。

风清月明，酒香十里。

阿桑醉倚古树，笑望西边。

他想起多年前在南禺的日子，因年少轻狂，得罪了许多长者，而今回想起来，却是有些愧疚。

只是，在某一件事上，他甚是不甘心。

所以，他孤身穿过山野，沿着中州边陲来到了东海归墟，以身撞天门。

阿桑抚着肩上的墨丝，怅然一叹：“血脉不正又如何，将死之人还要墨守成规，迂腐至极。”

不远处，木魁常度抱着酒壶，睡在姬夏膝上，梦呓呢喃。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姬夏面颊微红，抚着木魁的虬枝后背，笑道：“来日，我陪师兄去地狱走上一遭。”

“姬夏。”木魁自梦中醒转，奶声奶气地叫喊了一声，哭啼道，“我梦见我吃了我的娘亲。”

“那一日，蜃兽绘仙山，我和师兄踏过六千青砖，梦回千古。”

姬夏忆起当初，蜃兽阻路在前，以云雾拟仙山。仙山上有一条古道，他踩过三千青砖，瞧见了千年之前，岐山染血。

昔日，三位骨族长生者高坐在王座之上，三具黑棺横立虚空。

昔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而后，他又踩过六千青砖，窥见了黑棺中的三位老人。

他认得其中的一位老人，正是以锈斧换金刀的姬家第三祖。

传言，千年之前，岐山三位老祖移棺而出，尽皆身死。

可姬夏却是知道，三祖爷爷自那之后，身负怨恨，孤身走了千年。

“那一日，师兄也窥见了过去一角么？”姬夏略带悲痛，喃喃自语道。

“娘亲诞子之后，几近垂死，为了让我活下去，她在我身上下了食人咒，以自身血肉喂养了我七日。”木魁仰头灌酒，泪落入口中，苦中带咸。

“她死了，死在了自己孩子的口中。”

“姬夏，你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木魁惨然一笑，又言道：“李仲不说，我也猜的到，他定是瞧见了薛仙惹下罪业的那一幕。”

“原来，师尊将吾二人带去西漠修禅，是为了让吾等供佛赎罪啊。”

“我有罪，他有罪，你我皆有罪，这世道，人人身负罪业，何其可笑！”

云遮皎月，夜色昏暗，青山上下，皆是醉倒的可怜人。

“这世道，何其可笑！”

阿桑念叨了一句，将一坛酒踢到了姬夏脚边。

“小鬼，吾敬你一壶酒，来日入地狱之时，也好结伴同行。”

木魁咳嗽着吐出一口酒水，竟是跌入坛中，沉沉醉睡过去。

姬夏见此，颇有些哭笑不得。

以肉喂子，是一曲哀歌。

果然，天下诸人，唯有娘亲诚不负我。

“睡吧，一觉醒来，继续修禅，待到入得天门日，姬夏陪你共赴黄泉，去寻你的娘亲。”

传闻，人死之后，魂归黄泉，会有鬼差拖着锁链，将之牵去地府，再入轮回。

身侧，苍禾、苍木叹息着灌酒入喉，作为四灵之一的玄武，他们又何尝不是身负罪业，步步苦楚。

姬夏略有些熏醉，仰面卧倒在地上，忽而问道：“前辈，归墟有仙山，水府之人可曾登上去过？”

木魁常度的话，让他想起了蜃兽白芷，在他攀上六千青石砖后，白芷给了他一枚珍珠，作为来日叩仙山之门的凭证。

只是，李仲说过，他修为尚浅，需得知天命之后，方能去寻仙山。

“仙山？”苍禾哂然一笑，“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归墟有五座神山——岱舆、员峤、方丈、瀛洲、蓬莱。”

“归墟五神山并非都浮在渤海之上，据古籍记载，每座神山之下都有三只神龟，一只负重驮山，另外两只守候在旁，六万年轮换一次。”

“可不知何故，在某一日，岱舆、员峤之下的六只神龟不见了踪迹，于是两座神山坠海沉底，居住在上的仙人也是纷纷离去，神山至今还未重见天日。”

苍禾喝下一壶浊酒，讥笑道：“而吾等祖辈，就是背驮仙山的大龟。”

三千年前，人族入主中州之后，玄武之主携一众族人东渡来此，也有寻求先祖庇佑的心思。

只是，五座仙山，岱舆、员峤已人去山空，只余下寥寥数位老人守着空楼。

而方丈、瀛洲、蓬莱三山则是少有人再寻到过。

自然，玄武一脉也没有寻到驮负仙山的先祖。

姬夏抬头望着星月，略有些向往：“六万载轮换一次，圣贤也活不了这么久吧。”

“吾等玄龟，本就长寿，入得天门之后，寿可逾万。”苍禾怅然一叹，言道，“不过，古籍所言，多半是假的。”

四灵之一的龙族在仙山上也有先祖。

听说，姬三就与员峤上的某条老龙攀上了交情，可那条自诩仙人的蜃龙，也不过是堪堪破入天门的修为，远不及圣贤。

世人修行，皆是向天夺命。可昔日在四灵山上，活最久的老龟也不过堪堪夺了两万岁。

六万年一换，颇有些可笑了。

“仙人，仙人，不过是些可怜人罢了。”阿桑忽而言道，“你等知否？仙山无贤。”

早些年，在骨族还是天下共主的时候，就有东海仙山的传言。骨族皇主曾遣鹏鸟一族入归墟寻访仙山，只是，后来此事被人所阻。

而皇主留了一句，仙山无贤。

姬夏神情一怔，良久之后，轻吐一口酒气，笑道：“我原以为，仙山上人人都是圣贤。”

“若仙山人人称圣，你以为入主中州的还会是皇朝百家么？”瞎目青年讥嘲道。

姬夏笑容一滞。

若是仙人有心入主中州，那他去了，岂非会有身死之险？

不过，他只是一稚子，即便是来日去叩仙门，顶多也就是知天命之境，想来仙人也不会盯上他。

好在接风城的尚有圣贤提剑，三教九流、皇朝百家，入得天门者足有数十位之多。

谅仙贼也不敢冒犯人族。

“听诸君一席话，这仙山，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玄妙。”姬夏对日后登上仙山之事忽而没了兴致。

“仙山有圣。”苍禾肃然言道，“只是，圣与圣贤，终究还是差了一个贤字。”

贤者，大公无私。

圣者，举世难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