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压地狱。

“遗弃婴儿或是溺死婴孩者，入此狱中，当受石压之刑。”

此地有一方石池，其上十丈处，悬着一块百钧沉的巨石，被人以绳索吊在空中。

下方，姬夏仰面躺在石池子里，衣衫浸血，闭眸合掌，淡然诵经。

姬夏明白，他要活下去，就需尝尽十八般苦难，替万鬼偿还罪孽，解脱狱中亡人。

他走过十层地狱，早已麻木了身体发肤的苦痛，便是上刀山入油锅也无所惧哉，又怎会被区区巨石吓住。

更何况，地狱刑法固然是大苦难，却很少有亡魂死在刑法之下。

生不如死，这是地狱的规矩。

生不如死，这是青王的规矩。

在他身侧，有一白面鬼差穿了一身黑色寿衣，脚下踩了一双白底黑履，高举一柄丈许长的大斧，咧嘴嘿嘿笑着。

鬼差的寿衣前后都纹了一个“司”字，斧柄雕了一头饕餮，斧面上刻了“石压”二字。

那根捆缚着百钧巨石的绳子的另一头就被绑在鬼差身前的一根石桩上。

忽而，他面露狰狞，斧子劈砍而下，斩断了绳索。

乍时，巨石坠落砸向池子里的少年。

良久之后，白面鬼差提足而上，一脚踹开了百钧巨石，瞧见姬夏七窍渗血，身骨断裂了大半。

而这些血，略带金色。

白面鬼差俯下身子，轻嗅着池子里的血气，忍不住眯起眼，颇有些陶醉。

身负功德者，血是金色。

可身负大功德之人，又有谁肯入地狱呢？

“这味道，已是千载未曾尝过了啊。”

白面鬼差伸出手指，沾了一滴姬夏嘴角的血液，而后将之放到嘴边舔舐了一番。

恍惚间，他隐隐听到了佛音，微弱而执着。

“嘿嘿，怎的又与秃驴扯上了干系？”鬼差喃喃自语道，片刻后，又嗤笑一声，有意无意地拍了拍少年的脑袋，而后立起身，扣下了池子旁的一个圆木机关。

顿时，池子里有两块石砖凹陷下去，自凹陷之地涌出了腥臭黑水，将少年淹没。

行刑之后，姬夏本是半死之身，可这腥臭黑水似是有起死回生之力，为他续断骨，生新血。

“善哉，善哉。”

姬夏忍着苦楚，默念经文。

他也摸不清自己的本心，究竟是为了活着而坚持，还是为了解救十八地狱的万千亡人而坚持。

不过，两者并不相悖，他也无力去深究本心。

在身体遭受了万千次刑法之后，姬夏洗尘第六境的修为早已稳固。

他并无修行体术，能在洗尘一境上一连跃迁数境，无非是借了师兄李仲的功德。

可借他人之功德，得来的修为终究有些虚浮。

幸甚的是，这一遭地狱之行，所受的一次次刑法，就像是一锤一锤敲打在他的根基上，不断地夯实，不断地加固。

而今，他才算是真正的洗尘第六境。

“不知父亲昔日三年一境是如何打磨根基的，想来也不会比我更惨了吧。”姬夏扯了扯嘴角，再一次闭上双眸。

身前十丈，巨石高悬，就要又一次坠下。

……

然而，这一次，姬夏却并未感受到苦痛。

只是，气血流失让他颇感晕眩，竟是还未言语就昏死过去。

“为何？”

良久之后，待到姬夏醒转，侧头看向池边的白面鬼差，不解问道。

先前的几座地狱，受刑之时，鬼差鬼卒也会缘于他的替罪恩情而减些刑罚、添些汤药。

可白面鬼差这一次竟是直接封住了他的感知。

“撤回术法吧，吾不惧苦痛。”

姬夏所言倒是不假，任谁受上万千次刑法，也会对苦痛麻木，而今即便是遇上粉身碎骨之刑，他也无所畏惧了。

白面鬼差先是微微颔首，后又摇了摇头，咧嘴而笑：“你会死的。”

姬夏闻言一怔，良久之后，眼角竟是流下了两行清泪。

他知道，白面鬼差所言不假。

他的躯体经过刑罚打磨，根基未损，反而精进颇多。

可心上的疲惫却也能将人杀死。

他一直不信任何人，所以鬼卒劝他归去，他只当做是陷阱。

直到今日，白面鬼差的一句“你会死的”，让他心上添暖。

他身入狱中，少说也有数年光景，得益于记下的两部大乘佛法和数十卷佛门经文，所以他日夜受身死之刑，却仍能在心上留有一丝清明，

可在此等境地下，念上再多的经，也难免会有一日，被地狱折磨成痴傻。

再这般下去，就算他安然走过了十八层地狱，归去之后，也会道心受损，影响到日后的天门路。

“罢了，大不了永世留于此地，替亡人受刑。”

或许，会有一日，他功德圆满，地狱皆空，觉悟成佛。

那岂不是窃取了青王的圣贤路？

善哉，善哉。

想到此处，姬夏浅笑着望向悬于高处的巨石，这一次，他要瞧个仔细。

这一次，他选择了相信。

身侧，白面鬼差咧嘴而笑，举起大斧，劈砍而下。

……

“糟践五谷食粮者，入此狱中，当受桩臼之刑。”

此乃地府十二层，桩臼地狱。

“不尊长者、不孝双亲、歪门邪道之人，入此狱中，当受血池之刑。”

此乃地府十三层，血池地狱。

“自戗之人，入此狱中，当受枉死之刑。”

此乃地府十四层，枉死地狱。

“掘人坟墓者，入此狱中，当受磔刑。”

此乃地府十五层，磔刑地狱。

“损公肥私、偷鸡摸狗者，入此狱中，当受火山之刑。”

此乃地府十六层，火山地狱。

“欺压百姓者，入此狱中，当受石磨之刑。”

此乃地府十七层，石磨地狱。

……

终于，这一日，姬夏蹒跚着脚步，踏进了地府十八层，刀锯地狱。

“欺上瞒下，买卖不公者，入此狱中，当受刀锯之刑。”

这一次，行刑的是牛头马面两位鬼差。

姬夏被架到了一根木桩子上，仰面而躺，牛头、马面各站在头脚的一侧，手持长锯，将他的身子生生锯断。

少年想起一路走来的过往，自石压地狱之后，他不再觉察到苦痛，也无人看出了他被人封了感知。

难不成，白面鬼差的本事远在十八地狱的狱卒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