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阳关。
距叶家双祖叩关已过去了一月。
在许大先生的调度下,一众南军甲士只用了二十八日就修缮了南墙,比之姬子大人定下的一月之期还早了些许。
不过,新砌的砖石上刻绘的阵纹与旧时的不尽相同。
旧时的南墙阵纹,是由人族一众阁老绘下。
千年之前,接风城的那位赐下口谕,于山野立雄关,以阻异族。
于是,诸多阁老唯恐圣贤降责,皆不敢怠慢。
而今时,姬子大人提剑斩了月中城的大祭司,背负大罪。
一众阁老或居心叵测,或事不关己,只等圣贤出关裁决。
传闻,诸多阁老商榷之后,决定将姬玄卿请入接风城的大狱。
又有传闻,白冷身死、白次受缚,皆是南军副帅金正臣之功绩。
自三千年前人族入主中州以来,已是很少有人能够立下此等功勋了。
于是,百家之人坐不住了,放出消息,有意扶持月中城的金胖子入阁。
值此微妙之际,中州七十二城,多半都认为岐山姬氏一脉很难熬过二十一年后的劫难。
是故,这一月来,接风城内,无一人南下,赶赴阳关,添画阵纹。
姬玄卿倒也不甚在意,此地是南境边关,接风城的那些老不死再过放肆,也不敢怠慢边陲之地。
毕竟,骨族于蛮荒折损了两位长生者,随时都有可能遣军报复。
入阁之人,皆是生有贤心的人物,平日里多半会帮衬着某一方势力,可一旦涉及到了人族大义,绝不会存私。
“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南墙之上,一袭紫袍背倚剑鞘,浅笑而立。
身后,眉目似柳的许大先生玩弄着掌上的一缕阴阳二气,微微颔首:“这几日吾于砖石上绘了些粗浅的纹理,只等李老来此,便能阵成。”
他精于算计,阵法之道也有涉猎,只是碍于修为差了天门半步,这才不敢提笔成阵。
姬玄卿轻唔一声,淡淡道了一声:“许勉,吾会去接风城走一遭。”
“你且安心去,此地有虞兄,有麒麟一族的诸多长生者,不会有失。”许大先生似是并不忧虑姬子大人此行福祸。
他是姬玄卿的宗卫,自幼跟在姬子身边,自是了解身前这位大人物的心性。
修剑者,时而粗莽,时而谨慎。
千载之期将近,姬玄卿作为姬氏一脉仅有的两位当代长生者之一,可不会肆意妄为。
如此推断,一月前,叶家大祭司之身死,多半便是白死了。
“昨日岐山来信,可有提及此事?”
“兄长要吾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许大先生略一挑眉,言道,“君人者不能任,而好自为之,则智日困而自负其责也。家主这是在责备你不曾事先同他一起谋划。”
“原是如此啊。”姬玄卿轻吐一口浊气,笑言道,“不委任有才能的人,偏要自己逞能身入险地,终会渐入窘境。”
“兄长这是在骂我啊。”姬子大人微微眯起眼,肃然言道,“只是,当下无人可用,又能如何?兄长不也是碍于长生者无多,这才暂藏锋芒么。”
许大先生笑着躬身一礼。
“大人,你这是在骂吾等无用啊。”
岁末,日近黄昏,南方无雪。
斜阳余晖照阳关,拉扯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暮色中,南军甲士尽入营帐,合衣而眠。
南墙之上,姬子大人闭眸倚剑,沉沉睡去。
今夜,他一人守一城。
……
第二日黎明时分,有人乘风而来,一步三五丈,登上了百丈南墙,缓缓走到姬子身前。
“李老。”许大先生瞧见来人,躬身一礼。
数日前,姬子送出一纸书信,请接风城的李老南下一叙。
三千年前,人族入主中州,有十数人得以入阁称贤,李老就是其一。
非百家之人,也非百家之祖,一生修行,只为大公。
此乃,真贤人也。
李老的名讳已不可考究,众人只知三千年前,老者便是入得天门的人物。
有皇朝的老人曾在祭天之时推衍过人族的命数,言之接风城阁内已然有人半步入圣。
在姬玄卿看来,此一人,多半就是李老。
姬玄卿睁开双眸,浅然一笑。
今日叩关之人,人人称之为李老,可瞧上去却似是一个弱冠青年。
一袭青袍,腰悬紫玉。
墨丝垂肩,白面无须。
“李老,多有叨扰了。”
姬子大人自剑鞘中抽出一柄大漠,将之递给了白面青年。
李老面上挂着浅浅的忧愁,眉目阴晴不定,似是藏了千年心事。
“姬玄卿。”他接过长剑,将之放在掌上轻抚,淡淡道了一句,“你有罪。”
而后,青年轻拍了三下剑柄。
乍时,红日倒挂于南墙上,自西升,往东落。
山崖之下,十里黄沙卷土而来,近至阳关,复又化作百丈高的浪潮。
大水漫上山峰,冲断了还未来得及绘符成阵的南墙。
而后,整一座雄关被潮水淹没,诸多甲士还未能自醉梦中醒转,便被浪潮压在底下,不得动弹。
惊涛千万里,今朝破阳关。
姬玄卿面色淡然,信手自剑鞘中抽出一柄孤烟,将之放在掌上。
而后,他轻弹了一下剑尖。
顿时,浪潮退散。
红日隐于云雾间,黄沙藏于山野处,唯有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南墙依旧在,灯火阑珊处,甲士于营帐内梦呓着远方的故人,沉沉睡去。
“敢问李老,吾何罪之有?”
青年略一颔首,轻抚长剑,言道:“你的信,来的太晚。”
姬玄卿闻言一怔,而后微微躬身,作揖行礼,将掌上孤烟一并丢给了李氏阁老。
数日前,他书信接风城,就是为了请李老前来刻阵。
毕竟,千年前,阳关之阵,便是由青年所绘。
“三日前,南墙方才修缮,在此之前,吾可不敢过早惊扰您。”
姬玄卿浅笑着又自剑鞘中捏出长河、落日二剑。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这四柄剑,本是岐山老祖姬伍、姬陆的佩剑,皆是器上七品。
千年之前,骨族白起与白冷、白次三人登临岐山,两位老祖为了庇护后人,自棺中爬出,身死道消。
自那之后,四剑就一直被摆在族地内,不肯认主。
直至四百余年前,一位紫袍青年步入了岐山祖地。
姬玄卿遥望南方,略有些感伤。
“李老,这四柄剑,便是吾请您添画阵纹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