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至,学院深处的某块平地上,成片淡紫色的欧石楠簇拥在一起,静静地绽放着。月光照耀,这些花反射出淡如清水般的光晕,映照在它们侧旁,那穿着白衣,消瘦而又孤僻的身影上。
那个人随意地坐在草地上,月光穿越密林,只能依稀照亮他的半个身子,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在他面前,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偶尔会有微风吹拂,波光粼粼。池塘里没有过多的花花草草,也不见多少游鱼,很多年前校园改建时曾有人从莱茵河引了一条支流到这里,构建出这个池塘。但很快改建的设计人发现了更好的引流地点,可以使得整个设计更为美观,这里也就因此被荒废了。
到了今天,这池塘旁边已经种上了一种挺拔而又不知名的树。这些树高峻挺拔,排列在四周,正好能完全覆盖此地,许多人看到那片森林时都以为走到了学院的尽头,却没有人曾真正地踏足进去,也许只有某些资历很老的教授才会依稀地记得,森林后面还有这样一片被遗忘的荒地。
而威廉就这样一直看着池塘,全神贯注,别无二心。这是他很久前养成的习惯,每每到了晚上,他总会穿着初入学院时的白衣,来到这看看风景。兴许这的风景的确不是很美,但不知为何,他从没有厌烦的心态,这的每一次波动都仿佛拨动着他的心弦,这的每一次呼吸就仿佛他在呼吸,威廉不知道为什么,也从不深究。
“谁?”他压低声音喊了一句,同时警惕的看着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
就在刚才,威廉听见了一道极细极细的脚步声——他绝不会听错,每个风系法师最开始的训练就是感受对风的掌控,而最直观的训练方法便是用耳朵感受周围空气的震动,判断周围的动向,做出最好的反应动作。换句话说,越强的风系法师,听力就越强。
而到了威廉这种水平,即使是两张厚薄不一的纸掉落在地,他也能轻松判断出哪张更重,更别说是人与动物间脚步声的区别了。
“是我。”一道底气不是很足的声音从密林中传来,夜月轻手轻脚地穿过森林地面上一根根的盘虬错节,出现在威廉面前。
……
此时的347号宿舍门外,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正在不停地摆弄门锁,她左顾右盼,嘴里似乎还嘟囔着什么。
“这混蛋,有了女人就忘学姐,居然还敢把锁换了?下次老娘就直接给你多加十把锁,让你还能进门!”
只见她一顿摸索,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不算很坚固的锁打开了,接着她一把把门撞开,眼神锐利地盯着这空无一人的大房子,似乎想搜寻什么。
“哎,说来也怪,今天一天夜月都没来找我上课,是学成了吗?或者说难道是去约会了?可我明明才教了一点皮毛啊。”一顿搜寻无果后,雪莉尔瘫坐在沙发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碎碎念。
“搞什么嘛?到处都找过了,难道我真的是把那个东西丢在这里了吗?……呜,真是想想就觉得恐怖,要是我的吊坠落入那个家伙手里,指不准他会用什么眼神看我呢。”
她捂着脸,很难得地表现出害羞的一面,那份吊坠虽然外表看上去平凡无奇,但里面的照片却有点见不得光,如果它真的被威廉所看到,那对雪莉尔来讲简直就是世界末日!
“唉,早知道当初就不做那种蠢事了!”她一边懊悔一边在心里重整旗鼓,突然间站起身,顿时气势凛然,誓有不把整间屋子翻个底朝天就不罢休的决心!
“那好吧,既然你们今天都不在,就别怪我对你们的房间手下不留情了!”
但几分钟后,在夜月的房间里,雪莉尔却顿住了。她手里捧着一本外观甚是普通的记事本,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那笔记本并非特别,简朴的书皮、不算耐用的纸质……她甚至可以在这个房子里找到七八本这样的本子,换做平时雪莉尔根本就不会在意它。
但今天不同,因为这个本子是夜月的抄写本。优秀的老师总不会忘记布置作业,而今天她要求的便是让夜月抄写自己最喜欢的单词,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上百个字节:开始时那些字还近似于狗爬,但到了后面字体变得越来越圆润,越来越美观,就连雪莉尔这种自诩为“天生的书法大师”的人也不由得为夜月的学习能力惊叹。
不过她的关注点并不是在这里,上面的单词量虽然极大,但写的却都是同一个词:威廉杰斯坦——原来她最喜欢的词语,竟是那个家伙的名字吗?难道仅仅是这几天的相处,就让她对威廉有了某种依赖的感情,还是说……
就这样过了很久,雪莉尔才终于有了下一步的动作。她自嘲般笑了笑,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把那本子放回原处,连角度都和原来摆放得一样。脑海中仿佛又浮现出那道白色的身影,似一把孤独的长枪插在地面上。
这个愚蠢的家伙,这回可要好好珍惜啊,不要……太孤独了。
……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舅舅从家乡带到勃兰条顿生活。他人很好,只是总让我扮着男装去上学,于是我从小就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男孩子,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勇敢的战士。”讲到这里,夜月也忍不住笑了笑,但接着她又以怀念往事的语气继续说道,“但当男生也有当男生的坏处,那时候我几乎是所有学生里个子最小的,于是整天都被一些个子高的男生欺负。”
“我很不服气,就让舅舅教我打败他们的方法……他打算教我很多东西,但还没等我学成,他就出了意外——死了。”
“你父母呢?”威廉问。
“也死了,是听舅舅说的。”夜月平静地回答。
“于是你后来就被卖到了竞技场?”
“嗯,我曾经在很多那种地方工作……有时候我表现得很好,杀人杀得麻利、动作也干净漂亮,更大的竞技场就会把我买下来。我就可以有更好的训练环境,杀人杀得更麻利、动作更漂亮,下一家竞技场就再把我买走,有时候我会觉得这就该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一直循环……但直到两天前,我遇见了你。”
威廉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平淡而毫无波折的语气他曾也用过,比如说某次他被莱纳叫去跑腿,通知某个社团的人去某个大厅集中,他用的就是这种传话般的口吻;还有就是在描述某件很习以为常的事时他也会这样说话,例如早上随便吃了份面包、下午去修炼了魔法、晚上去了图书馆看书……但杀人呢?杀人也能说得这么平静吗?她……到底经历了多少这些事?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从雪莉尔和校长那打听了很多有关你的事……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补偿。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说吧……”
“不不不,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威廉连忙否认,他只是觉得没这个必要,因为在莱纳给的那份资料里,有关夜月的一切信息他都能一一了解——其中有她所说的,也有她完全不知情的。而那些不知情的过往,威廉倒是希望她一辈子也别知道。
“对了,我想问你个问题:所谓‘夜月’,应该不是你名字吧?”
“你怎么会知道?我还没来得及说呢……”她顿时惊呼。
“不难,东方的一些常识我还是挺了解,你们那根本没有姓夜的。”威廉眨了眨眼,解释道。
“那好吧,我叫月樱。”她双手托着脸,看上去似乎有点不开心。
“月樱的月,月樱的樱?”
“为什么你会……?”她的惊呼声更大了,因为威廉刚才所说的,居然正是月樱家乡的语言!
“怎么了怎么了?别大惊小怪的,我前两年一直在到处旅游,当然每种语言都要有所涉猎啊!”他摆了摆手,“而且你的名字念起来还挺复杂的,有简便一点的叫法吗?”
“恩……那你以后就叫我樱吧,这么多年只有舅舅这么叫过我……不过我允许你也这样叫!至于夜月……这个名字就当它不存在过吧,反正它只是我在竞技场的‘艺名’!”
“用词错了吧?这地方不该用‘艺名’,看来雪莉尔还是没把你完全教会啊!”
“哈哈,为什么你对姐姐总是有着偏见,如果没有她,我是不可能学这么快的。”
“也是啊,刚才没注意,现在我才发现你今天说了不少话,和昨天倒是截然不同。你怎么突然变活泼了?我原本还以为,即便学了再多的词,你也还是三无少女。”
“昨天吗?”她歪着头回想了一阵,“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过去对你怀着敬畏的心情,所以才那样说话。但在和校长聊过天后,我觉得你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神秘了。不过,如果你喜欢我昨天那样的话,我也可以改过来……主人!”
威廉笑了笑:“别扭吗?别扭就不要再这样叫我了。记住,你的目标不是要活成我喜欢的样子,而是要活成你自己喜欢的样子,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的。”
月樱长时间地顿住了,许久,她才微微低下头,说道:“谢谢,过去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话……真的,很感谢你。”
忽地,一阵风从侧面吹过,掀起湖面一阵涟漪,片片花瓣从枝上坠落,美不胜收。
“好看。”月樱的目光似乎被这美景所吸引,轻呼道。抬头的瞬间,脸上还残存着未擦拭的泪痕。
“你喜欢花吗?”威廉不自然地偏过头。
“对!”她点点头,“我最喜欢的,就是我家乡的樱花了!”
“樱花?”
“嗯,我听舅舅说过:在我的家乡,每年的春天都会开放漫山遍野的樱花,在樱花海下诚心许愿的人就会得到幸福和爱情——只是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一种情感吗?舅舅只和我说那是个很美好的东西……我也想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或许那也是一种樱花呢?”她在说这句话时眼里带着憧憬,全然无刚才那种淡然若水的神态。
“很不错的愿望,”威廉看着湖水,很认真地说,“我相信有那么一天,有个人会带着你返回故乡,看看那繁盛的樱花。”
“威廉,”月樱还有些生涩地叫着他的名字,“我真的能这样叫你吗?”
“我当然不会介意。”
“那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的愿望?”威廉愣了愣,随即又摇摇头,“我这种人,很难有什么愿望,我从来没在乎过什么东西,即便是小的时候懵懂着想成为不凡,可现如今,却反倒还希望自己能是个普通人。”
“我……听不懂。”
“我也不懂,这么多年来,我从来就没搞懂过,自己到底在追逐些什么。”
“那就不要追逐呀!”月樱一着急,便将手直接搭在了他的掌心上,“舅舅曾说过,人追逐的东西越多,得到的烦恼也就越多。如果你实在没有想要的东西,那倒不如……倒不如……”
她挠了挠头,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词。
“倒不如好好享受人生?”威廉随口接上话,可视线却仍聚焦在前方的湖面。
“对!姐姐也说过,世界那么美好,为什么不多多享受人生呢……”
“但享受是自由者的特权啊,而我这种人,没多少自由可言。”
“自……自由?这种东西我有啊,”月樱兴奋地一拍手,“从竞技场离开后,就一直有人跟我说什么‘重获自由’,你要是缺这种东西,我也可以大气地分给你呀!”
唉,这傻丫头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理解的啊?威廉苦笑,略有些无奈地叹息。
“算了,时间已经很晚了,你要不要赶紧回去休息?”他伸了个懒腰,直起身来询问道。
“啊?睡……睡觉?还不行!”月樱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一声大呼,也跟着站了起来,随后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短刀,刀尖甚至还指着威廉。
喂喂,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吗?这剧情什么进展啊?威廉吓得立刻就把双手举起来了。
“我……我听说你要加入那个克拉……什么斯的?反正好像是个佣兵团对吧?”她视线望向别处,有点害羞地说。
“克拉迪斯。”威廉默默纠正道。
“对!就是它!反正我本来也打算去当个佣兵什么的……不如我就和你凑个伙吧?”开始时月樱声音还很大,但后面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接近于蚊子声了。
“啊?”威廉脸上写满了疑惑,“但是克拉迪斯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它不是一个单纯的佣兵团……还有你也别拿着刀呀,很危险的。”
“噢,这是舅舅教我的,他说家乡的人如果要和别人达成盟约,必须要滴血为誓。”说着她一刀滑向手腕,鲜血滴在了草地上,“至于我的报酬……就是你以后要带我去看樱花,怎么样?这算是非常公道的价格吧?”
……
月光下,皎洁如画的女子立于兹,裙摆及发随风飘动,即便是那一抹鲜血也完美地融入了其中,使人心神荡漾。
威廉愣了愣,回过神时目光正凝视着刀尖,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了,即便是错、即便是一时的冲动,那也该等到未来再懊悔。于是他无奈地笑了笑,走近两步,接过刀,也在自己手腕处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滴落在草地的同一处。
“那么我们的誓约,就从今天起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