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的巨浪扑向角落处的浅岸,威廉张开双臂,背对着浪潮,仅是瞬时就被这磅礴的水量所吞噬,但他仅仅是在被巨浪击中的瞬间震颤了一下,随后在水势的冲击中迅速恢复了平衡,一如之前般挺立着,就像一座顶天立地的雕塑,永远不可能被击倒。
“你就这点浪花,也太没水准了,姑且只能把我的衣服给弄湿。”待到巨蛇掀起的激流过去,威廉才有机会拍掉肩膀上临时寄居的某只小螃蟹,缓缓说道。
这时他转过身,正对上那两对硕大而又浑浊的瞳孔,双头蛇已经把它的头颅探出河岸,只是微微抬起就高达十米,在这样近距离的比较下,威廉的身躯简直如虫子般渺小。随后它好像还不满意,又翻腾起来,以极尽俯瞰的姿势对上这渺小的人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之前被他愚弄的怒火。
“活了这么久,却还是那么幼稚,看来动物始终只是动物,再强也只是动物。”威廉对此只是轻轻一笑,踏前一步而面无惧色,此时他距离双头蛇的尖牙还不到三米,几乎完全暴露在它的攻击范围内。
然而双头蛇却不想轻举妄动,之前的交战中它虽然占尽优势,但并未因此而冲昏头脑,现在它总算弄明白了对手的作战手段,更是有恃无恐。眼前这人虽然极度嚣张,但却从未真正地主动发起过进攻,而是装腔作势,凭借自身短程的加速优势避开攻击,这才能周旋那么长时间,显然不是一个值得花费太大力气对付的目标。而在他身后昏迷着的那个人类,虽然同样渺小,但杀伤力显然和威廉不是一个档次,双头蛇回忆起自己的伤口时,甚至隐隐有些后怕,所以它决不能放任一个疯子般具有强烈攻击性的家伙苏醒过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现在把他彻底抹杀掉!
于是双头蛇长啸一声,等待面前的威廉因无边的恐惧而颤栗、后退甚至溃逃,当然,它也可以直接一头撞上去,或者用强大的火焰和冰霜将前方完全焚烧或冻结,但它不愿如此,它只想看着眼前的蝼蚁跪地求饶,而不是直接毁了他。双头蛇简单的脑部神经无法构思出什么精妙的计策,但它自信在自己的威慑下,弱小如虫子的人类一定无法抵抗。于是它加大了自己的怒吼,涌出的若有若无的元素能量几乎在威廉身前擦过。
但是威廉不动,一直不动,他紧盯着双头蛇的眼睛,表情没有一丝动摇,哪怕双头蛇口腔中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也没有任何恐惧的神情,反倒像是在看着一个傻瓜。
“要我让开吗?对不起,我做不到。”威廉瞟了一眼身后昏迷不醒的罗伊,依然选择继续站在两者之间。前不久在竞技场面对月樱时,在场上数万人的注视下,他曾毫不犹豫、毫无任何心理负担地投降过,丝毫不顾忌什么学院名誉受损、自身不败战绩延续之类的事。但是今天,威廉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认输,更别说逃跑。只是区区的怒吼和威吓,这愚蠢的家伙觉得自己能吓到谁?尽管放马过来吧!
威廉在心底里默念,不是为了壮胆,而是因为事实的确如此。他确实不害怕,在双头蛇巨大的压迫下、在自己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他的内心里并未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某种恐惧,反倒有种诡异的虚无,像是被人为地抽掉了什么东西,才创造出这奇异的空旷感。
说起来,自己好像很久没感受过恐惧了。
这个念头在威廉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后被更迫切的事实所冲散!双头蛇终于没了耐心,它抬起头,两边的头颅由上至下扎去,分两路朝威廉和罗伊进攻,它不清楚自己引以为傲的威慑为何失去了效果,那可是继承自红龙、哪怕历经千年都足以让所有生命颤抖的血统!为什么会在这个渺小的人类面前毫无作用?它不愿意多想,或者说不敢多想,在这一刻它把威廉放在了和罗伊同等的地位上,仅仅是因为他不害怕!
巨大的冲击力扑面而来,威廉催动起源泉之戒,拼尽全力在一瞬间构造出一面宽达十米的虚幻风盾,用双臂支撑,堪堪挡住双头蛇的首次进犯!但即便如此,传递到双臂上的压力也依旧大得惊人,几乎是以粉碎之势将威廉压入大地,甚至连小腿都陷入了岩石的碎块之中,血肉模糊。
“吼——”双头蛇似乎对这压倒性的力量压制颇为满意,它狂吼一声,重新仰起头,如同一把拉满的长弓,对准无处逃脱的两人,即将蓄势朝下做出致命的一击!
但这时只听见“轰”的一声,一道耀眼的华光从双头蛇背后冉冉升起,于最高处猛然绽放,释放出如晚霞般鲜艳的赤红色气体。那气体没有味道,也无法被人体吸收,唯一的作用是在天空中长久地保留,形成一道可持续半小时之久的红色烟雾——那是一枚信号弹,有人竟然在山体的内部发射了信号弹!
显然,除去这个封闭空间里极其有限的生命外,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能看到这一幕,而即便是看到了这一幕的威廉恐怕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月樱究竟要干什么……那么,这个信号弹所要吸引的对象自然不言而喻,双头蛇刚扬起的头颅恰好瞥到了这余光中的烟雾,像是落日时天边的一道鲜艳的光亮。于是它微微偏过头,只花费了不到一毫秒的时间望向那道光亮的尽头,看到了正位于另一面岸边的人类。
它当然不会被那微小的干扰所吸引,这不过是潜意识瞬间做出的本能反应,即使是真有意识地偏过头,也不过是想表现出一种对其满不在乎的讥讽,它绝对清楚真正的敌人就在下方,毫无疑问应该立即铲除!可就在它重新回到正轨,准备以全力摧毁威廉的风盾防御时,双头蛇却忽然停住了。
它重新看向之前的方向,看向岸边那个渺小的人类——但这样的说法不准确,因为那个方向不只有一个人,而是一个人……和一具尸体,艾菲斯比那守护者帕楚的尸体!
没有人知道这个怪物和那个年轻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情感或者说关联,月樱只知道帕楚曾亲眼见过双头蛇,也能以自己的鲜血唤醒这埋没已久的怪物,虽然这些依然说明不了什么,但她不得不赌一把!她赌帕楚的尸体能吸引双头蛇,她赌这具尸体能引起那只怪物最大的敌意!她要在双头蛇最愤怒、最失去理智的那一瞬间毁掉它的防御,击穿它的命门!
于是月樱朝高空发射了信号弹,抽出随身的小刀,在帕楚早已失去体温的尸体上戳了几个窟窿,随后又拼命挤压他的心脏部位,使更多的血液滴落到湖面上——她很少这样对待尸体,在东方的观念中,一个人生前无论有多大的罪孽,在死后都该获得一份应有的安宁,在死者身上发泄自己的愤怒更会被认为是一种无能的表现。但月樱今天不在乎,她要肆无忌惮地摧残帕楚的尸体,借此来吸引双头蛇更多的敌意,她可以不要道德准则,也可以放弃自己杀人要杀得干净利落的底线,她只要赢,付出一切代价都要赢!
双头蛇忽然暴怒起来,咆哮着,翻滚着,以万钧之势掀起庞大的水流量,它调转身形,将其恐怖的压迫力瞄准向湖对岸那孤单的身影,随后它收起脊骨,几乎是在瞬间就完成蓄力,如每一条阴狠的毒蛇那样飞射向前,在极致飙升的速度下,甚至令整个湖面的上空都响起了恐怖的音爆声!
它竟然在这狭小的湖面中超越了音速!
这是绝境般的速度,即便是再悲观的人之前也绝不可能预料到这一点,双头蛇在这一刻释放出了自己的全部潜力,或者说直到这一刻起它才决定用上自己的全力。没有人知道这只怪物从哪获取的力量,也没有人敢想象推动这样一只怪物到达音速到底需要多少能量,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胜负已分,双头蛇带着它的狂潮,浩浩荡荡地涌来,从咽喉中喷出的元素流顷刻间席卷,冰霜漫上月樱的腿部,火焰焚烧她的长发,如梦似幻般的赤红与森白交汇,围拢向她最后的身姿——那像是一座正准备向对岸招手的石雕,月樱抬起右手,手腕处赤色的圆环闪烁着它最后的光芒,仅存的火焰元素在迅速绕着这孤单的圆环流转,随后凝练成如米粒般大小的光点,由她的掌心出发,散发着明亮又柔和的光芒,穿透四周的迷雾与烈焰,最后直达双头蛇那正猛扑过来的巨口!
“开火!”她在心底里默念,但其实她没必要默念,这道命令是如此的坚决,几乎是在制定这个计划的最开始就已决定好,待到双头蛇失去理智地朝月樱敞开自己最脆弱的部位——它的口腔时,那枚纯粹的烈焰弹将由她的掌心发射,以每秒三百米的速度轰向双头蛇的咽喉,再穿越它的腹部,最后在尽可能的远处引爆!
那里将再无任何防护,即便是再坚硬的鳞片下,月樱也相信它的身体内部绝不能承受这样的轰击。
但这个计划同样有着局限,而不完美,或者说这世上没有哪个计划是完美的。月樱看到那极寒的白雾朝自己涌来,面前的火焰尽可能地绽放,像是要把自己人生中最后的瞬间化为地狱,随后再把自己吞没!
但在这时,奇迹发生了。
月樱看到一道破空的白迹穿越双头蛇头颅上那仅存的天空,白迹所到之处,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得给他让步!威廉自蛇尾出发,极致的速度下,扫过的烟雾甚至还没有机会扩散就被分置两旁,给中间留下一道狭窄的白痕,像是雪地上划过的一道笔直的画线,抑或是一副用作迎接的长地毯。
而威廉就在这样的一副地毯上赛跑着,月樱在前方,而死亡是她的迎接人,他必须得在最后一刻赶上,哪怕毁掉什么也再所不惜。
然而他还是晚了,犹豫的那一瞬令他无法加速到最终的极致,但即便到了也未必就能拯救一切,威廉以肉眼可察的轨迹越过双头蛇的头顶,在近四十米高的天空中只来得及远远地望了她最后一眼。在那里,光芒穿透了白雾与火焰,视线的尽头处只依稀能看见一道纤细唯美,如水墨画般的倩影,虽然模糊,但她最后的微笑却是那么的清晰,清晰得让人感到刺痛,好像在说“你终于来接我了”,或者是“我已经付诸了全力,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又或者说,其实是个更简单的单词——“再见”。
不,不要,不要再见!
威廉摇头,无能地哀嚎着,两年前那种绝望此刻再度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他真的不记得当初加麦利德六人遇难的经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牺牲才换来了自己的苟活,虽然从事实上看的确如此,但他从不相信自己会同意那样的交换——直到现在,真的有人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殊死一搏,而他只能站在远处远远地观望,连陪她同生共死的机会都没有!
樱,你太傻了,你这样只会让我抱憾终生。两年前所发生的一切已无法改变,但今天,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离开!杀了双头蛇!对,杀了双头蛇!
魔障般的声音重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当初在竞技场的战斗结束时,也是这样一道声音涌入脑海,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让自己亲手杀掉手无寸铁的月樱。而此时此刻,这道声音依旧如故,依然霸道无比,瞬间充斥内心,又如山般坚定,仿佛手握着世界的权柄,只需一声令下,哪怕前方是魔鬼,也能碾碎至渣!
顷刻间滔天的水汽在威廉上方凝聚,空气中弥散的水蒸气,湖水激流而涌上天空的水滴,甚至就连悬崖峭壁上杂草所蕴含的水分,都在这一刻脱离了原来无规则的控制,朝着天空逆流而上,化为狂舞的旋风,在这座山体的空穴中积成螺旋状的巨大雨云!而威廉就在这雨云的中心,但却全无知觉,或者说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本来的意志无关,他背上肩负着恐怖的高压,瞳孔中闪烁着耀世的光芒,在狂风的呼啸下,他的脑海中竟只剩下一个狂涌着的念头——“杀了它!快杀了它!”
巨大的闪电从天而降,刺眼的光芒瞬间照耀着整座山壁!
一切的发生好像都没有过程,光芒褪去后威廉就已携着漫天雨云的威压坠落至双头蛇的头顶,他挥出右拳,绝无任何装腔作势,只是要把这磅礴的力量砸向它那丑陋的三角形脑袋!
“轰——”血肉碰撞的巨大闷响响彻于这狭小的空间,双头蛇数吨重的头颅被这一拳之威砸下地板,击穿了湖面,声震苍穹!这世上再无任何一拳可以比拟这极致暴力美学的一击,再凶悍的拳击手看到这一幕恐怕也会自愧不如,但威廉不为所动,他临空跃起,瞳孔被罕见的疯狂所充斥——他真的想要这条蛇的命,脑海中那道魔障似的声音仿佛真如其语气般无所不能,无论威廉的对手手无寸铁或是全副武装,到最后都逃不过那道由死神亲启的命令!
但这时,一道火光却从另一个蛇头的嘴中爆发出来,耀目无比。极致的火光下,只能看见一道蒲公英般柔弱的身影漂浮在半空。
双头蛇最终还是没有下绝对的死手,因为它更希望完好地保存帕楚的尸体,所以选择用蕴含冰霜的蛇躯来吞没月樱,甚至还没有咬合。而那个时候手镯的火焰弹也正好燃起,剧烈的高温抵消了冰霜的影响,使月樱即便被吞没也没有瞬间殒命。而下一瞬火焰弹发射,手镯所带来的强劲后坐力又使月樱弹射出了那死亡的深渊,从那巨大的蛇口中侥幸逃生!
“樱!”威廉瞬间反应过来,他眼神中那恐怖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与此伴随着的,仿佛还有道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不知从何而来,又会归往何方。但他这时没有管那么多,只想着加速,加速,再加速,飞越数十米的半空,最后以滑翔的姿态接住了飞坠而下的月樱。
背后双头蛇正痛苦地哀嚎着,发出似无数孤魂野鬼积聚起来吟唱的哀鸣声,它嘴里燃着火焰,而被烈焰弹击穿的咽喉一时也难以释放冰霜来降温,于是只能潜入湖底,带着难以熄灭的火焰浸入水中,在一顿混乱的激流与震荡后,湖面渐渐恢复了些许平静,但仍有巨大的气泡不断涌出湖面,让人清晰地明白它的存在。
威廉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环抱着月樱降落地面,而那微弱的心跳声几乎已经是细不可闻。
“别死啊。”他说。
像是要给出什么回应似的,月樱挣扎着张开双眼,但也不过是张开了一条细微的缝,视线之内,除了威廉杰斯坦,别无他物。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快逃……”她发出细若游丝般的声音,但其中所蕴含的绝望却是让人感到痛惜,她已经没有任何主意了,实力上的巨大鸿沟也已无法再用计谋来弥补,那最后一发火焰弹明明命中了双头蛇最脆弱的内部,可是最后却仍以失败而告终。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了一点,现如今这三人的状态,绝无可能战胜双头蛇,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便是逃跑。
“我要你向我保证。”可这时,最有希望逃离这里的威廉却还在浪费时间,他明知道待到双头蛇重新浮回水面,他们三人将再无任何机会。
“什么?”
“不要绝望,我不希望下次再看见你这种绝望的表情。记住,只要有我在,就还不到你绝望的时候。”
“下次?……这也算是……你的一种保证吗?”虽然于情于理都不可能,穷极任何想象都找不出获胜的希望,可当月樱对上威廉的眼神时,一种诡异的信任感却驱使着她问出这个问题。或许在她内心深处,也偏执地希望有一名骑士,能够战胜恶龙吧。
“这不叫保证,保证只适用于随机事件。这是真理,雷打不动的真理,而真理,是不需要保证的。”威廉轻轻摸了摸月樱的头,异常平静地说着,仿佛只是茶会上的闲聊。
在这世上,还从未有人敢狂妄到称自己的话为真理,而威廉杰斯坦,是第一个。
月樱满意地闭上眼,最后残存的意识也陷入了混沌,她并不痛苦,因为在昏睡过去的脸上,仍留有丝丝的笑意。
……
震耳欲聋的怒吼声从湖底深处传来,随后直接击穿水面,激起高达五米的巨大水浪!双头蛇将它的头颅重新高傲地扬起,但只能看到一道飞鸿般的身影掠过湖面,优雅平缓,最后徐徐落在之前罗伊的藏身地。
威廉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拾起了那把曾刺穿过双头蛇鳞片的佩剑,佩剑上明晃晃的光反射在他脸上,依稀可以看见那双慢慢变得深邃的眼睛。
“我曾发誓不再用它,因为有人说过这不过是种释放罪恶,消耗自身的邪术……呵,事到如今,管它呢?来吧,小鬼已经打完,现在是最后一张王牌站在你面前。”威廉的语气平静得一如往常,丝毫不像是已经开启了黑魔法。他确实很了解自己,冷静时的威廉杰斯坦,绝对比愤怒时的威廉杰斯坦要强悍得多。
而双头蛇似乎也被他所影响,本来高傲舒展的身躯开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两只怪物都在为自己的最强一击而蓄势待发!
于是威廉摆了摆头,随后踏步向前,脚尖对准着双头蛇的方向,仅是刹那,或者说根本没有过程——他消失了!消失在原处!
有一件事诺利没有说错,那就是威廉确实会黑魔法,而且炉火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