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只死了“一瞬”。
当生命全部流失殆尽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代替生命,缓缓的注入了他的体内。从女孩那张精致冰冷的脸,流向那凝脂般的手臂,顺着那把始终没有拔出来的匕首,注入了焰的身体。
相比生命的滞重,流入焰的体内的是更加轻飘飘的、更加没有实感的东西。
——那是如夏夜的银河般缓缓流淌的,女孩记忆。
在女孩还能想起来的记忆的最初,她醒来时,正值昼夜交替。启明星遥遥的挂在那不可及的天空,夜色依然淡淡的笼罩着小部分的陆地。夜幕如同果实熟透般绽裂开来,一抹曙光乍现在地平线上。她就是随着那丝光芒第一次睁开眼睛。
她全身赤裸的躺在一片荒败的原野上,土壤早就被不知哪里流来的鲜血染成了红色。在那万物都死绝了的土地上,唯有那倾斜的电线杆还伫立着。
地上,一场浩大的战争正在进行。“阵风”的反抗军被逼到了绝境,正死守着他们仅剩的都城。空气中每时每刻都送来鲜血的腥气。仿佛为了替女孩遮掩那惨绝的景象,残余的夜色迟迟不肯褪去。四面八方都有烈风吹来,每一次都携来数目庞大的尘埃。万事万物都正在被这场战争摧毁——尘归尘,土归土。女孩差点被活埋在那源源不断的尘土之中。
但当女孩从那堆尘埃中爬出,赤裸着站起来的时候,她身上粘着的灰尘竟都如凝重的水珠般从身上滑落。明明是从灰尘堆中钻出,她看起来竟像是刚刚出浴——那身皮肤,润滑到连最为细小的灰粒都无法黏住。
和她一同被埋在尘土之下的还有一把剑。她把剑抽了出来。那是一把和她身高相等的巨剑,剑身上刻满了古怪的铭文。一个个神秘的字符,仿佛在述说着什么古老的历史。但女孩不认识那些字。
她在浩瀚的天空下展开思绪,搜寻着掩没在周身废墟之下的记忆。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然而她一无所获。不管她再怎么回朔记忆,都只在她醒来的那一刻截止。仿佛她从那一刻起才开始存在——或者,世界从那一刻起才开始诞生。
她的手指抚过剑身,从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就好像抚摸的是她自己的身体。她好奇的把剑抱到胸前,剑身紧紧的贴着她未着寸缕的肌肤,温度和她的体温相差无几。她的心脏跳动着,剑身也随着同样的频率微微震颤。
于是她意识到了一件事——这把剑和她是一体的,是她的皮肤、是骨骼、是心脏,是她身体的器官,是她躯体的一部分。
地上,残酷的战争依然继续着。很快,有一队人发现了女孩。他们匆匆的往女孩这边赶来,领头的队长是一个长满胡渣的中年大叔。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到女孩身上,又往女孩的手里硬塞了一把斧头。
“这把剑对你来说太长了,你挥不动的,扔掉吧。剑这种武器太难使用,不如刀和斧头,基本上有力气就能发挥一半的威力。你是哪部分的?”
女孩只是静静的让他们做完这一切,既无表情,也无声音。她无法掌握眼前发生的这事情的因由,既然无法掌握,也就无法行动,就像一个没有被下达命令的机器,像一个刚刚完成的人偶。她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眼眸中印着人们的表情,耳朵里传来人们的声音。
“握紧这把斧头,你也要去战斗。抱歉,我不想对这么一个年幼的女孩说出这种话——但是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会夺走我们的一切,不想失去就要战斗,不要怕杀人,杀了他们!抹他们的脖子,砍掉他们的头,只有他们死了——只有他们死了,我们才能活着!”
下一秒,子弹倾斜而下,如同狂风暴雨般扫过了站在他前面的人。人类的肉体在科技铸成的钢铁洪流下无可抵挡的被吞噬,被破坏,剥夺荣誉,失去生命。密密麻麻的子弹穿透了挡在女孩面前的所有人,又如风暴般向着女孩冲来。子弹在女孩身前化为瀑布轰隆隆的落下。女孩站在原地,紧紧握住身上被套上的衣服,随着子弹同时袭来的狂风让它狂乱的飞舞,上面残留的体温也随着那持续不断的狂风快速冷却。
他们……在干什么?
女孩疑惑的眼神扫过地上的尸体。她眼神经过的地方,一个个本应死亡的身体站了起来。他们身上的伤痕就像不曾存在过般,甚至连破裂的衣服都变得完好无损。
子弹继续倾泻着,一如既往的穿透叛军的身体,却再也伤害不了他们分毫。叛军们面面相觑,共和国的军队也呆在了原地。
一个个火球‘呼’的从附近一个小矮的建筑里蹿出。它的高温融化了玻璃,直接从闭合着的窗户里射向了扫射着的军人。巨大的爆炸声掩盖了枪声的嘈杂,也掩盖了军人们的惨叫,远远袭来的热浪灼的女孩的眼睛微微疼痛。
女孩的更加的疑惑,她闭上眼,思绪穿过了腾起的滚滚浓烟。
当黑烟散去的时候,人们看到,那群军人完好无损的站在那里。两拨人马惊诧的注视着彼此,随即如猛兽般瞪红了眼,又一次厮杀在一起。
女孩呆住了。
“你的话,果然会做出这种事情呢。”
一个无可奈何的语调缓缓滑过女孩的耳畔。女孩的瞳孔骤然缩紧。她看到几只黑色的蝴蝶正慢慢的飞向厮杀的人群,那黑色危险至及。它们落在每一个人的肩膀上,轻轻的合拢那纯黑的翅膀。女孩还来不及出声,那些厮杀的人群就消失了,消失的那样彻底——哪怕是被烈火焚尽,至少也会留下浓烟,他们却什么也没留下。蝴蝶们张开那如地狱般黑暗的双翅,回到它们飞来的地方。
追随着蝴蝶的轨迹,女孩在发现了声音的来源。渐渐扩散的晨光在那里止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强行阻挡了光的前行。声音的主人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面孔在那浓郁的黑暗之下模糊不清。
“不要这么看着我,”那个声音说道:“我没有杀掉他们。在人类的理解中,变成灵魂和死是同一回事。你的能力只不过是将他们的灵魂具现化,变成亡灵罢了。你救不了他们。他们本来就已经死了——被他们自己的同类杀害。”
女孩抿紧了嘴唇,眼中满是疑惑。
那个声音叹了口气。
“这大概是我有资格教你的少数几件事情之一吧——想传达什么的话,就得用声带发声,用话语传达出来。”
女孩犹豫着,小心翼翼的张开双唇。
“我……”
银瓶乍破水浆迸。初次听到的自己的声音,她被吓了一跳,嘎然而止。她犹豫着,再次张开双唇。
“他们,刚刚在干什么?”
她终于说出了完整的一句话。
“在战争。换句话说,在杀人。出生就能看到灵魂的你也许无法明白,那么请这样理解——他们在剥夺对方的存在,就像看到他们的灵魂消失后的你的感觉一样。他们无法看到灵魂,因此把人变成灵魂就等同于剥夺对方的存在。为了他们自己,他们需要让对方消失。为了自己,就会出现敌人,为了生存,就需要把敌人杀死——人们的利益互相缠绕,却又彼此排斥。永恒不断的矛盾斗争,人们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存。这是世间常理。”
女孩猛烈的摇着头,否定那个声音。
“剥夺对方的存在,绝对很奇怪。”
“那么让我告诉你一件事。马上我就要前往萨马拉——因格特帝国的第二国都。如果放任我不管,那里的所有人都会被我杀死。”那个声音淡淡的说着:“你看,这就是抉择,如果你希望那数以百万计的人活着,就得在这里让我死去,哪怕在现在的你看来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杀了他。
杀了他!
女孩惊讶的触碰手上的那把剑。她能感受到,剑身正在痛苦的颤抖。
杀了他。剑这么述说着。
为什么?
杀了他杀了他!
为什么?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女孩终于发现了。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她自己透过剑向自己述说着什么——经由被她遗忘的记忆所判断、所做出来的抉择。她没有之前的记忆,而那把剑上却似乎留着。女孩并没有感到困扰。那把剑原本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如果失去的记忆让她无法做出判断,那么只要听从就可以了。
她必须要杀了那个声音的主人,剥夺他的存在!
她扔掉没用的斧头,用双手把那把剑牢牢的砸进了土地。随着剑“噔”的一声插入土地的声音,整片大地上密密麻麻的站起了无数的亡灵,就仿佛听到的是一声集合的号角。整座城市——古往今来,上下四方,所有在这里死去的人们都在此刻被女孩的力量拉回世间,挤满了整个城市每一寸的土地。
如果正在这座城市里交战的双方能够看到那些死去的亡灵,绝对会瞬间失去战斗的意志吧——再勇猛的将军遇到这种人数的军队都会选择回避,更何况这些不是人而是神秘的亡灵,在这样的一支亡灵大军面前,没有人能够停止颤栗!
但是,那个声音却叹了口气。
“没错,就是这样,所以我才选择这里。只有在这遍布杀意与死亡的战场上,你的力量才能够发挥的淋漓精致。但因该不止于此吧?亡灵只是鬼神的一种,空能给人精神压力,却没有形体,无法对人造成实质的伤害。你能操控的东西因该更多点才是。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关于鬼怪的知识么?如果只是现在这样,那么你要输了。”
声音落下,笼罩着那个声音的黑暗突然炸裂了开来——构成那团黑暗的,竟是数以千万计的黑色蝴蝶!它们飞往天空,铺天盖地,危险的黑色遮挡天空,甚至将整片黎明再次变成了夜晚。地上的战火瞬间窒息,人们看不到那些黑色的蝴蝶,却能看到那突然变暗的天空,感受到其中无比危险的意味。
两人面对着站立,却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他们每人的手上都握有一支军队,这一边有着遮天蔽日的制造死亡的黑色蝴蝶,那一边指挥着死而重现的亡灵的军队。
“下一步,就是要杀了你吧?”女孩轻轻的问道
“是的,但可惜的是我却无法杀了你。如果我赢了的话,我会把你扔进深深的地底,那里是你的囚笼。你根本没有地上的记忆,所以也不会有多少的留念吧?”
“我的名字叫做源。”那个声音继续说着,轻轻飘来,却有着铁块般的沉重:“而我知道,你根本没有名字。正是如此,你这种生物,只要有亡灵为伴,就足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