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七月十三日。
其时正是末伏将尽,刚入秋时,原本应当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分。
郾城周边却是诡异地早早迎来了秋凉,五日前那一战打完后还连着下了三天暴雨。
暴雨如倾,即便已经过去了两天,郾城以北的荒郊野外中还是多有泥泞水洼。
任平生手下共有四名裨将,其中另外三人分别叫做王兰、罗彦、姚侑,这三人正各自带着五十名斥候军分三路向前勘察地形。
留下的是一百五十名斥候和牙嘴尖利的高林。
下完令后任平生还摸着鼻子想: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比如,喜欢被人怼?
他心下其实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偏偏要把嘴臭的高林留在身边。
说到底任平生还是一直只当自己是个过客。
虽然他也有浓烈的家国情怀,愿意和热血同袍一起共御外敌,但是心底终究总有种飘忽如萍的寄居感,觉得自己与周围这些鲜活的战士隔了一层。
唯有高林此人,实在太过真实!
他这时不时地刺上几句,就好象是一个活生生的座标一般,让任平生凭空就多了几分活在当下的感觉!
任平生这般信马由缰地分析着自己的心理,不知不觉就往北走了半个多时辰。
旷野无人西风紧,忽然就见有一名骑士伏在马上从北面疾驰而来。
这人戴的是范阳笠,脖子上围着红巾,显然也是斥候军的一员。
那人马快,不一刻就冲到了任平生和高林的面前,他在三丈开外时一勒马缰,随着就从马鞍上滚落下来,单膝跪在地上喊道:“杨将军,赶紧走!我们碰到了金狗的大部队!”
他这话一出口,任平生就感觉脑子乍然变得清明起来。
问岳云要马之前,心头总觉得忘了什么紧要的东西,原来应在此处。
宋史上说杨再兴误入小商河,这个误字,其实说的就是他在没准备的情况下冲进了金人的包围圈!
这破系统不会改变已经存在的历史进程,所以遮蔽了自己的神智!
任平生有些愣神,旁边的高林帮他开口问道:“你是谁?金兵有多少人?”
那名骑士拱手答道:“小人是李德将军的亲卫!金狗太多!旌旗蔽日,一时根本数不清旗号,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
这位李德将军也是一名裨将,正是任平生让高林从岳云那边调过来绘制战略地形图的专业人士。
高林听完骑士的禀报却有些着恼,翻身下马冲了过去,一脚将他踹到了地上:“斥候军的规矩你不知道吗?!”
这个规矩有些不近人情。
按照斥候军的规矩,野外分散执行任务的斥候如果碰上敌人的大部队,首要的便是冲上前去与之厮杀,尽量制造出动静来,以便警示后方的同袍。
金人善骑射,小股宋军是绝对跑不过大队金人轻骑的。
碰上大股敌军,最忌转身就跑,这样反倒会将敌人引过来——这就是定下这条规矩的原因。
任平生出声制止了高林发飚。
这事情是已经存在的历史,怎么也避不开的,他从怀中掏出来自己的中军统制令符,扬手扔到了那名骑士身前。
“你拿我的令牌速速回去,让岳将军点齐兵马备战,不得有误!”
那骑士爬起来将令牌揣到怀里,复又拱手向任平生和高林分别行了个大礼,面色有些涨红:
“小人是个画师,平日跟着李德将军校对地图,很少上阵,并不清楚斥侯军的这些规矩——我可不是贪生怕死才逃回来的!”
任平生哑然失笑:“我并没有说你临阵脱逃,你原本就不是斥候军,不清楚这些规矩情有可原。”
“你既然敢上前线,自然就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我看你这匹马很是神骏,且速去送信给岳将军吧!”
那人领命而去,高林翻身跃上自己的战马,嘴角动了半天,突然蹦出来一句:“杨将军,要不你也回去吧,我带一半兄弟前去迎敌。”
这次竟然这么好心!完全不是平日风格呀!
任平生大笑着摇头道:“我是主将,要走也是你们走!”
高林顿了一顿,忽然在马上郑重地向任平生行了一礼:“平日我对将军多有得罪——其实我也知道将军忠勇,但就是有些控制不住。”
“我往日只是个小泼皮,落魄街头,要是没有韩将军,我早就死了——”
任平生摆摆手道:“高将军何出此言,今日你我一同赴死,这些恩怨就忘了吧!”
斥候军的规矩如此,任平生和高林也得遵守,自然得迎敌示警,给后方的岳云留下准备的时间。
此时东、西、北三面都已经能听到如骤雨一般的马蹄声,远处烟尘滚滚,旌旗蔽日,竟不知来了多少金兵!
任平生倒是隐约记得金兵数目,却不便说出来,他回首看向身后骑士,大声呼喝道:
“诸位同袍!且随我一同去万军之中擒拿金主兀术!”
高林:……
这牛吹得有点大,偏生他身后剩下的那一百五十骑多有捧臭脚的,竟一齐大声回应道:“随将军冲阵,拿那金主回来立功!”
任平生心头豪情陡生,他抬手从马腹旁的得胜钩上将虎头金枪摘下,枪尖前指:
“突阵!”
百五十骑轻甲瞬间便排列整齐,骑士抽出战刀,开始催动战马!
任平生倒提虎头金枪跑到阵列最前方,心中有一丝淡淡的哀伤萦绕:
杨将军,今日任某伴你最后一程!
且抛开生死,只管前行。
枪锋所向、
有我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