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朔朗一阵大呼,还未到司马白跟前,便见他甩着口水喊道,“你猜怎么着,后营辎重那里,竟全是整套的甲骑具装,哈哈哈,连人带马的甲骑具装,板板整整的放在那里,怕不有五六千套啊!羯狗全留给咱们啦!”
司马白眼前一晕,差点栽下马来,发横财了!
“看好了,少了一套,你照价赔出来!”阿苏德也是大喜过望,辽东不缺好马,更不缺好骑手,这几千套甲骑具装,足可当做争雄天下的本钱!
“大胜啊,大胜!”裴山笑的合不拢嘴,“总算能睡个踏实觉了!”
“得,得,得,先别高兴,”司马白勉强摁住欣喜,指了指营外,扎在不远处的一众兵马,正是看似散漫,实则严阵以待的氐军和乞活军。
裴山连连点头:“是咱们得意忘形了,眼前依然还有大敌啊!”
阿苏德镇定下来,也提出个疑问:“殿下,龙腾左司溃败,咱们要不要乘胜追击?”
司马白竟是一阵犹豫,是啊,追是不追呢?
龙腾左司与其说败,不如说是退,贸然去追,以自家兵马现在的本事,确然是打不过啊!
但若不追一追,似乎也不像是得胜之师的样子,羯军随时可以掉头回来啊!
他正举棋不定,便见于肚儿风急火燎的冲过来,着急禀道:“殿下!金哥儿和二学子他们,他们同一帮氐人干起来了!氐人头目自称蒲健,我怕他们误了殿下筹谋,赶紧来报殿下知晓!”
司马白眉头一皱,朝氐军和乞活军方向看了看,对阿苏德叮嘱道:“阿苏德,你先清剿整顿好营盘,小心点那边!我去看看便来!”
阿苏德凝重道:“我晓得轻重!殿下速去速回,且需仔细斟酌处理。”
“自然,”司马白点头道,“肚儿带路!”
于肚儿一边给司马白带路,一边将大致情形告诉他:“那自称蒲健的氐人异常蛮横,被二学子围住后,便只吵着要见殿下,像是护着什么重要人物,二学子杀人杀的眼红,不管不顾的,非要扣下蒲健所护车驾!”
司马白自然知道蒲健所护是何人物,贾玄硕密议所求,便只是那个人,今夜慕容大军能有意外战果,也完全是托了那人的福气!
他此刻倒非常渴望瞧一瞧,那个名动天下,百万流民的大首领,贵为晋赵两国上宾的陈留郡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此刻的蒲健,只差破口大骂了,司马白出尔反尔竟将兵围住了自家一行人!
他自羯营生乱,便率部下暴起冲出,趁乱一举抢出了小曹郡主,原打算就势回营,哪料羯人无心阻碍,却被慕容兵马围了个结实。
他最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司马白果然是过河拆桥的主,看眼前军将的架势,不将自家一行人收入囊中,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昌黎王何在,某要见他!俺们和你家主帅是有约法的!”蒲健强撑镇定,冲那为首的悍将好言相说。
但那人浑身是血,煞气瘆人,恐怕容不得几句多言,自家再不束手就擒,对方就要动刀子了!
“嘿嘿,卸下兵器,别多废话!”一众慕容军士战力远超蒲健等人,裴金、仲室绍拙赫然在列,而阴森森答话的正是端木二学。
蒲健怒火中烧:“昌黎王竟是不讲信誉之徒,还是你等妄做主张!我神武靖平两万大军就在近侧,尔等定要兵戎相见么!?”
“哈哈哈哈!”二学子一阵狂笑,他早杀红了眼,刀锋一斜便要动手。
氐人所护马车上,突然传出一声清脆质问:“羯人强军近在咫尺,将军不图乘胜追击,竟要逼友为敌?”
那人明明是天籁之音,却如金铁铮铮,敲在一众将领心头。
二学子不由得一怔,便又听马车里传出一声婉转叱责:“昌黎王雄才大略,定然不为这等拙劣之举,以孤之见,怕是将军擅作主张,鲁莽邀功吧?”
这一言让众将心头又是一震,如那声音所言,司马白的确没有交待过截人的事。
之所以弄出眼前对峙,实乃仲室绍拙识出了这些人的身份,多了心眼想要劫下这些人,以图彻底控制神武靖平和乞活军。
此举原本也无可厚非,但诚如那马车中女子所言,司马白的眼界卓识非是下属所能妄猜的,殿下既未交待此事,或有他图,自己一行人办的这事,说到底是僭越而为,可别误了殿下图谋!
二学子楞虽楞,但也极是精明强干,不禁回头望了望裴金,想让他拿个主意。
这裴金也犹豫起来,他养于裴家,自小便随裴山读书练武,很是有一些眼界的,他非常清楚车驾中的人物是何方神圣!
先年晋武帝司马炎篡夺曹魏天下,为示得国之正,许了禅让的魏帝曹奂以国宾地位,仍持天子旌旗,受诏不拜,上书不为臣,称孤道寡,世袭陈留王。
时值永嘉丧乱,中原沦于羯胡之手,石勒为表羯赵正朔,更衬晋室得国不正,也以陈留王一脉为国宾,恩荣更胜以往!
羯赵陈留王爵位传到此代,却是子孙不继,仅有一嫡女袭封爵位,便是眼前马车中的陈留郡主了。
这郡主天生聪慧异常,兼又一副悲天悯人善心肠,年纪轻轻便做成了等等震惊天下的大事,硬是从羯人手里护住了乞活军一脉生计,十三岁那年便被乞活军上下推举为广宗城城主,而这广宗城主,实际上便是中原近百万流民的大首领!
这等人物,若无主帅首肯,谁敢轻易动她分毫?
事已至此,原本打着擒下再论的盘算,经那陈留郡主三言两语呵斥,竟让裴金心中暗暗恼悔,真不该一时心热,听了仲室绍拙的怂恿!
端木二学见裴金面露难色,已知事情不妙,唯恐如那女子所言,坏了殿下筹谋,稍一犹豫,便听那马车中又说道:“孤请白王一叙!”
这一声白王喊出,对面顿时便是一阵刀兵击碰铮鸣,显然是惹怒了裴金和端木二学等人!
司马白郡王之尊,能直呼他名讳的,非是极亲,便需极贵!
曹小哭自然与司马白论不上交情,她身份尊贵,却也容不得她托大,而且任谁都听的出来,她这一声白王喊的没有什么好心气,何止蓄意冒犯,简直是撕破脸的不客气了!
众将虽怒,到底也没敢贸然动手,蒲健之前说过要见司马白,未有人放在心上,此刻陈留郡主再说,却是让人不得不重新思量。
“不若让殿下来决断?”二学子挠了挠头,冲裴金问道。
裴金张望左右,回道:“肚儿好像已经去请殿下了!”
端木二学一咧嘴:“幸好还有个谨慎的!”
“可有何为难?!”马车中的陈留郡主已经很是不耐烦了,竟像不知自己正被人刀剑围困。
“冒犯了!”一声呼喝由远而近,乃是司马白驰马而临,分开重围近到跟前,瞥了眼如临大敌的蒲健,盯着那马车颔首一礼,“有何指教?”
“只想奉劝一句,”马车帐帘掀起,一抹悄影挺身而出,荆钗布裙,颜若珪璋,眉黛春山,一双秋水翦瞳竟是睨眼如剑,抬首叱骂司马白,“再不让行,恐汝乐极生悲!”
这衣饰质朴的玉人,正是魏武玄孙,陈留郡主,广宗城主,流民女帅,万家生佛,曹小哭!
曹家后裔对上姓司马的,是不会给好脸色的,而姓司马的,在曹家后裔面前,也少有能理直气壮的,司马白自然不会例外。
被一个女人当众叱骂,他也丝毫不以为忤,只是脸色稍红,讪讪一笑,暗叹都是祖宗欠的烂账。
他知道仲室绍拙为何撺掇围捉曹小哭和蒲健,任谁也想把乞活军和氐军这两支强军的软肋捏在手里。
但凡事要分情形,托乞活军和氐军暗中相助的福分,羯军已然败退,这种情况下鲁莽的拿捏刺激友军,实属不智!
万一弄巧成拙,或许便真如曹小哭所言,怕是要乐极生悲了!
“误会,误会,何人敢冒犯陈留郡主驾前,郡主来去自由,谁敢拦你?”司马白翻身下马,挥手示意部下退开,老相熟般迎了上去,言笑晏晏说道,“只是营中尚有羯人残余,咱们不得已装装样子,如若一团和气,被羯人瞧见了,岂非陷贵军于两难?现下营中已收整妥当,郡主但请移驾,某就不送了!”
“那便多谢了!”曹小哭仍是倪眼如剑,瞥了眼司马白,清冷回道,“既如此,乞活必不与汝为敌,这便随羯人撤去!咱们两清了,以后相见不相识。”
“好说,好说!客气,客气!”
司马白依旧笑脸不改,而心中长叹,你既相安无事撤兵而走,我这里,便算是又过了一关!
羯军既已退去,不论乞活或是神武靖平,都已没有再战下去的意义,尾随而退乃是题中之意,这一仗,是真的胜了!
这一胜一步的迈出来,诚然艰难,但棘城却还遥遥,击退石虎仍是痴人说梦!
说到底,纵然胜的再多,石虎主力不败,也只是徒劳而已。
司马白不禁怅然,乱世求活,何其辛苦!
一场惊变,不见曹小哭乱了丝毫分寸,始终是波澜不惊的做派,而她此刻却是神情异样盯着司马白。
她只觉司马白那金白异瞳一边金芒灼灼,一边却又暗蕴幽森,如深渊般不可见底,不禁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异相!
传闻此人身负太白经天劫象,乃是世间一等一的灾星之命,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清癯模样,竟让她心头一颤——他倒装的潇洒!
曹小哭微身一福,也不再多言,回身便上了马车,待那马车从司马白身前而过,却忽然掀开了窗帘,冲司马白劝勉道:“君子之道,但求不负于心,何虑辛苦一番?”
“咦?”
司马白一怔,诧异的看着正自望向自己的曹小哭,一瞬间不禁失神,她竟与我心有灵犀,知我惆怅为何?
他脱口说道:“子非我,焉知我之虑!”
曹小哭却自然回道:“君非孤,焉知孤不知君之虑?”
“嘿,嘿嘿,”司马白扶额讪笑了两声,“倒也真是好猜,我之虑,自然是将汝等赶出平州!”
“有志气,好胆略!”曹小哭柔荑轻轻拍了两拍,这姓曹的,真是难得夸赞姓司马的有志气!
但见曹小哭仰着那如玉般精致容颜,望向司马白:“白王若敢率军一追,孤将于棘城相侯!”
司马白一晒,原来是为了激我去送死!
小丫头的激将法他心中雪亮,却是莫名失落,暗嘲自己该不是许久没碰女人的缘故,美人儿稍假辞色,竟自将脸凑去贴人家软语!
非也!经此变故,此女怎能去逢迎羯狗?!司马白忽然一顿,她非是戏言!但又是何用意呢?
莫非......?
突然,司马白眼前一亮,一个异常疯狂的念头蹿了出来,仿若一点星星之火,却照亮黑夜!
直觉告诉司马白,倘若抓住它,一切困难既将迎刃而解!
追!追上去!追上石邃!一直追到棘城去!
当他抱着那一丝侥幸,再朝曹小哭望去时,伊人正也仰望而来,霎那一笑,秋水眸子迎上了金白异瞳!
司马白心头一颤,忽如乌云见日,她真要助我?!
但眼前这玉人分明什么都没说,却又似什么都说明了,司马白知其寓意,却又不得不怀疑是否皆是自己的臆测痴想!
难道为了这丫头轻飘飘一句话,便要押上脑袋么?
罢了,司马白长吁一声,暗道但求不负于心,何虑辛苦一番!
“白王果真好胆略呢!”曹小哭收敛笑容,凝声说道。
“果真么?”司马白却是苦笑,终是侧身让开了车驾,颔首仅道:“谢了!”
注:海上明月捞不起,万丈高山难留云。若问世上最无情,唯叹武烈遇陈留。
——戏本《武烈平胡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