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虞这一走不打紧,可是忙坏了身边宫人,哪个让郡主淋了雨,一个个急的左推右挤去朝执金吾打招呼递帖子,可守门的执金吾这些日子什么角色没见过?
任由说破天也是两个字,等着!
瞧样子怕是驿院里有极紧要的人物要出门,所有人都得先候着了。
女使和太监们将阿虞团团围在中央,生怕有不长眼的推挤过来,但阿虞却是悠闲自得,丝毫不以喧闹为忤,甚至左顾右盼的显然兴致盎然。
说实话,这样的人山人海一年到头也只有几个节庆可见。
阿虞不禁伸手去捧那纷纷细雨,心头一动,便要做出一首诗来,但身后几人的闲言碎语,却于喧闹中偏偏飘进了她耳朵里。
“喏,瞧那辆车,竟是金丝檀木做的轿厢辕梁!”说话的是个男人,声音很是有些尖锐。
阿虞听了不禁嘴角一撇,慕人钱财,好庸俗!
那个尖锐声音又道:“那种车庾相府中也有一辆,是当年太后赐给亲大嫂用的,现如今已显陈旧了,但庾相夫人等闲都不舍得用的,不料这几日在成都却见了不少!真开了眼界!”
阿虞腹诽道:竟是上邦贵使,怎会如此浅薄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蜀人奢靡,可见一斑!不过承平既久,文恬武嬉,也是世之常情!”说话的是另一个人,声音倒是平和温润,但听在阿虞耳中却较先前那人更尖锐!
放肆!阿虞终是忍住没有回头去看是谁在口出妄言,但方才作诗的兴致已跑的一干二净,丁点也没剩下。
“你倒真敢说!也不怕被周围哪个闲人听去,说不得又是一场风波!”
这是稳重之言,但那尖锐的声音怎么听也不像个安分的,竟让人觉得他巴不得闹出些风波。
又一个人说道:
“咱们还是快回去吧,守卫又不会拦咱们,却在这里等什么?明明一身的是非,偏偏还要朝人堆里扎!这些车驾该不是都要去西山听道的?蜀人真是热衷玄道!”
听来这些人竟是颇有身份的,怕是晋国使团里的贵人。
“嘿嘿。。。”
“你笑什么?”那个尖锐的声音问。
那个温润的声音说道:
“热衷玄道?他们看着不辞辛劳不顾挤踏,其实呢,不过是嘴上热衷的假道学而已,有这功夫不如去管管百姓疾苦,这认真劲儿要是放到百姓身上,圣人若活着也必然拍巴掌!”
这话刚巧又飘进阿虞耳中,她胸前顿时一凸一鼓,显是气的不轻,心里骂个不停。
玄道之学只你晋人能谈能修么?
你们修来便是仙风道骨,蜀人求道便是虚伪不仁么?
天府之国自然富裕,富裕便碍的求道了?
才说了艳羡蜀人富贵,却又编扯蜀中百姓疾苦!
这么温润平和的声音,不该是个谦谦公子么?为何如此刻薄?!
她实在忍不下去了,再由的那人乱说,还不知道有什么污言秽语吐出来!
阿虞是个讲道理的人,转身便要同身后那人辨个是非对错。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阿虞刚要转身,却听那人又说了几句话,她知道这是老子道德真经里的经文,而且是经书中极玄哲的一段。
当然,字面意思再是简单不过了,稍通些文墨的都能读懂,但真经之言岂能做寻常理解?
这段经文历来都有名家批解,不乏上等佳注,可却没有能让人人信服的,便是天师在手抄卷中的批注,阿虞看了也觉差强人意!
这个刻薄人为何提起这段经文?阿虞那正要转动的描金红鞋不禁停了下来。
“七哥儿于玄道见解可谓独树一帜,昨日一句易象形名将毋同震慑四座,对这段经文又有何解?”
哦?将毋同?
阿虞眉角一抬,暗道这人也在昨日论筵上么?
她不禁品味了一番,心中忽觉缥缈恍惚,易象是易象,形名是形名,自然之变道化万方,各有悟道之法,又怎会一样呢?
难道达到更高一个层境后再看,是一样的?
但这样解释却嫌牵强了,远远达不到将毋同的意境!
是了,玄道令人痴迷之处岂非在此?阿虞忽如见到了蜜糖、嗅到梵香一般着迷!
“一国之事握于权贵手中,而能享五色、五音、五味,能田猎、能据难得之货为已有者,恰恰便是这些权贵,而蜀中权贵尤甚!既然目盲、耳聋、口爽、心狂、行妨,他们的影子又岂会是端正的?可想这一国之事又能操持明白了?”
啊!阿虞娇呼一声,那描金红鞋竟似在地上扎了根,她再难挪动半步,唯恐一个转身,便会将那声音打断。
圣人经义竟可以从这种角度如此理解!不执著于一字一句的译注,仿佛登高望远,如鹰俯视,更似在天穹上开了眼!
朝闻道,夕可死,那人所讲,才是老庄真道啊!
“所以啊,我笑蜀人有趣,明明痴陷红尘富贵,却偏要追捧老庄之道。”
那声音依旧平和温润,但阿虞已经羞愧难当!
呼啦啦一阵骚动,原来是一队羯人精骑喝退了哨卡的执金吾,强行驱散人群,开出了一条通道。
而驿院门前也同时摆开了车马仪仗,本就拥挤的人群顿时如潮般朝后退去,接着便是一阵人仰马翻。
饶是宫人们竭力抱团,拼命护在阿虞左右,却也难以遮护周全。
阿虞哪里见过这阵仗,止不住的随着人群朝后退去,不及眨眼功夫,身边宫人便少了一半。
她一个不慎,脚踝一扭,就要摔倒,这要是跌在地上,少不得被人一通踩踏,那还得了!
阿虞只觉天旋地转,手臂却忽然被人一拉一搀,身子已经立正了,
“当心了,这位贵人。”
是那个声音!阿虞心肝猛震,就要跳出嗓子。
那人已挡在了她前面,便如一座山隔开了人群,人流撞上这座山,自然分流从左右挤向后面,直到人群平稳,那人始终一步未退,阿虞也毫发无损。
“没伤着吧?”那人转身问道,声音依旧温润平和,一身赤色犀甲,腰刀狭长。
阿虞不禁惊叹,好清隽的公子,好长的刀!
“郡主,郡主!哎呀,让开!”
小乙没命的推开人群,一把抱住阿虞,只差从头到脚的查个遍,生怕哪里磕破半点毛皮,声音已经带了哭呛,
“都是奴婢不好,竟让主子受这样惊险!”
“没事!”阿虞拍了拍小乙,稍整衣裙,向那清隽公子深深一福,
“谢公子相救之恩,但求公子姓名,我家必然厚报!”
“客气了。”那人呵呵一笑,转身便走,竟连头也不回。
“他方才救了我,你快去问清他是谁。”阿虞红着脸冲小乙低声吩咐,“咦,你怎么了?”
小乙仿佛没听见般,只盯着那个身影,竟在瑟瑟颤抖:“他,他,白瞳,他是司马白!就是那个凶神!”
阿虞一怔,不由说道:“他不凶啊!”
是不凶啊,她此时却哪里知道,正是这个不凶的清隽公子,十年后,提着血淋漓的长刀杀进了成都城,杀进了她家里。
而彼时的红虞公主也早已知道,那把狭长的腰刀叫做御衡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