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掌柜从那次到秦怀禄家开始,就成了秦家的一个常客。他来去没有固定的时间,有时是早晨来,晚上走,有时是半夜来,住上两天再走。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还跟着一两个人。来了,秦怀禄就腾出窑里的炕,供他们住,家常便饭,供他们吃。那谭掌柜是个爽快人,一来,就脱了鞋,上到炕上,和秦怀禄天南海北地胡谝一通,走时,免不了要留下一两块银元,给秦怀禄使唤。秦怀禄觉得受之有愧,就在谭掌柜下次来时,杀个鸡,过上一壶黄酒,给谭掌柜解解馋。时间一长,两人的关系渐渐密切,若有一段时间不见,彼此还有些想得慌。
秦怀禄现在的身份,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白天是国民党的村长,晚上是共产党的村长。共产党游击队时不时地过境,要他筹备军粮军鞋,要么就借用庄里牲口,驮运粮食弹药。国民党保甲长也是三天两头上门,催粮要款,派夫抓丁。庄里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难肠。他也觉得为难。说,都给凑凑吧。过了眼下,总会有个安定日子的。
可是,日子越来越不安定,国共两军走马灯似的,今天你来,明天他走。来来去去,没个准头。有时撞到一起,就接上火,干给一回。到后来,国民党军队干脆就掠过保甲长和村长,直接到百姓家,搜粮搜钱抓人。
日子越来越难过,粮食存不住,钱款存不住,青年人躲着不敢回家。百姓叹息说,下哈鸡蛋是甲长的,挣下银钱是保长的,养下娃娃是老蒋的,穷人的日子没想的。
到后来,钱也不顶用了。一大捆钱,换不来一个锅盔。人们就编了这样的歌谣。
蒋介石,胡乱变,
票子一把接着一把换,
野鸡红,不值钱,
接着换成银元券。
银元券,没几天,
糊成扇子把凉扇。
天下到了这个时候,哪有不乱之理。秦怀禄看着这翻来覆去的世道,烦闷时候,就取出谭掌柜送他的洋烟,点着灯,烧着吸上两口。
那谭掌柜,有一段时间没来了。秦怀禄就寻思着,这家伙,也该来了呀。
这天,谭掌柜果然来了,还带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傻大个。谭掌柜一来,秦怀禄就吩咐金兰芳赶紧做饭,他和谭掌柜就上到炕上,一边说着些闲话,一边摆开烟灯烟枪。谭掌柜见他这样,就说,老秦呀,你还真吸呀。随着交往加深,谭掌柜也不再叫他秦村长了,一见面就老秦长老秦短地叫。秦怀禄说,没事,你来了,咱哥俩,弄两口。谭掌柜说,你可别抽上瘾,这东西弄不好,就害人。但话说了,依然接过秦怀禄的烟枪,开始吸起来。就这样,两人说着话,你一口我一口地吸着。吸了一会儿,谭掌柜像记起啥似的,对傻大个说,胯子,你到门间盯着点,这一阵,乱嘈。那傻大个就到大门外面盯着去了。
也合该出事。那傻大个出门不长时间,就有一大队马家军部队从东边过来,向庄对面崾岘上开过去。其中有一小队人马向秦怀禄家走来。战乱时期,兵来兵去,无啥稀奇。见有来兵,回去说一声,稍作回避或用话应付应付就过去了。但这傻大个,脑子缺弦,眼看兵马临近,就掏出枪来,乒乒两下,朝那马家军开了两枪。
这一开枪,就惹下事了。那马家军一下警觉起来,边放枪边向庄里包抄过来。
枪声提醒了谭掌柜,他慌忙丢下烟枪,一拾起身,穿了鞋,就从窑门出去,跑到一旁的院墙跟前,一跃翻出墙外,向沟底下跑去。这边的马家军已经冲到大门跟前,一枪撂翻了傻大个,看有人跑向沟底,一队人马就忽拉一下,向沟边上追去。到了沟边,就在沟边上架了枪,向沟底下正跑着的谭掌柜开了几枪,有一枪打中了谭掌柜的胳膊,他边跑边扯出身上的毛巾,在胳膊上缠了几下,这时又一连串的枪声响了,谭掌柜就摇晃几下,一头栽倒在沟滩里。
马家军下到沟底,见谭掌柜还有气息,就抬了谭掌柜从沟里上来,找秦怀禄算账。
秦怀禄开始听到枪声,看到谭掌柜逃走,就知道大事不妙,也赶紧从窑里溜出去,在后院的地窖里藏了。
那马家军一到秦怀禄家,就进窑里四处搜寻,甩锅砸碗,抢拿东西。有个头领样的人气急败坏地喊,秦怀禄呢,叫秦怀禄出来说话。喊了半天,也没人应答。
正找不到问罪的对头,秦敬尧却从草窑出来了。秦敬尧这天正和妇人乔小玲在草窑铡草,听到人闹嚷嚷地进门,就出来看,这一出来,就被马家军逮了个正着。面对马家军的质问,秦敬尧也说不上个所以然。那马家军的头领,就让人用绳子捆了秦敬尧,对站在窑门口上,吓得不知所措的妇人娃娃说,你们给秦怀禄带句话,问他是国民党的村长,还是共产党的村长,窝藏共匪,该当何罪。放着这么精壮的儿子在家,还说没兵可送。今天先把他的儿子拉走,他的账留着,以后再算。
说完就挥舞着马鞭,说了声,走。一行人就拉了秦敬尧,抬了仅存一口气的谭掌柜,走了。
留下金兰芳和乔小铃婆媳俩,还有不满十岁的顶命,愣在那里,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