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禄是我的侄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变老,看着他最后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人的命,天注定。秦怀禄就是那样一个命,任凭别人咋样劝说,最后他还是要走那条路的。
当他有了想死的心以后,我就走进他的梦里,和他有过多次的交心。我说,禄娃,我是你的碎大天生。他说,我知道你,我打小就知道了你和大的事。我说,我现在是一个灵魂,从光绪六年离开人世到现在,我的灵魂已经在人世间飘荡七八十年了。他说,我没想到你的灵魂仍然在世上飘荡,不过我已经活够了,再也不想活了。我说,咱先不急着想死,看还能不能生。他说,碎大,我实在是痛苦难忍,大烟把我害苦了,我实在是生不如死。我说,人要找死容易,可一旦死了,没有了形体不说,灵魂还不知道到哪里去呢。他说,我才不在乎到哪里去呢,只要能马上脱离了这肉体,我就彻底解脱了。我说,禄娃,人在这世上的日子短暂,苦难是暂时的,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你现在忍不过,等到另一个世界,痛苦就会无休无止地缠着你,想解脱都解脱不了哇。
秦怀禄似乎有所醒悟,就再不说话了。安静了一段时间,烟瘾一发,就禁不住再一次想到要死。他说,你还是叫我死吧。我现在就一个愿望,早一点脱离人世,了却这尘世上的痛苦,我已经受够了。我说,禄娃呵,人的身体受之父母,若不是遭遇外力毁坏,自己有意结束生命,那可是一宗大罪过呀。他说,我已经是个罪人了,就不怕再犯一次罪。我说,禄娃,碎大是经历过死亡的人,知道人世间的苦,也知道死了以后的难。我已经在人世间飘荡了这么多年,还没找到一条去天国的路呢。你若自己了断性命,就等于毁了来生的路,永生永世不得脱生。你可要想好呀。他就再一次沉默了。
就在他了却性命的当夜,我看他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就和他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我说,禄娃,再想想,不要这么匆忙结束性命。他说,我已经想好了,一个想死的人,就啥也不在乎了,没啥想的。我说,你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吗。他说,不是我怕活,而是活着比死了还痛苦呀。我说,还有一种办法能解脱痛苦,你不妨去试试。他说,啥办法。我说,去信耶稣基督,上帝会帮你解脱痛苦。他说,上帝在哪里呢,我没有看到上帝。如果有上帝,丫河口教堂的洋牧师就不会走了,教堂也不会让人给占了。上帝连自己的地方都保不住,还能保住我这个老百姓吗。我说,话不能这么说,上帝是个灵,信他的人,就能得到保守。他说,我不信,要信,我早就信了。我们家里就有一本大留下来的圣经呢,那里头的内容,我也看过。书上有上帝,可现实里没上帝。我说,上帝每时每刻都与信他的人在一起,怎么会没有上帝呢。他说,你信他,他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呢。我说,正因为我丢了身体,没有在有生之年信他,所以我的灵魂到今天还在人世间游荡呢。我若有身体,他早就和我在一起了。他说,我不想和你说了,我已经活够了,你也别再劝解我,我心已决,就再没有变的可能了。说完,他就开始实施他的自杀计划。
他看了看躺在炕上的金兰芳,见她虽然穿着衣裳,可人早已睡着,就慢慢挪开她伸在炕沿上的胳膊,从炕上溜下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旁,看秦敬尧横躺在门槛边上,不停地打着鼾声,就从他的身上跨了过去,接着就走进了庄旁的草窑,他从放在炕上的鞍架上,解下一根毛辫子,就爬上了炕头,准备上吊了。
我大声地喊他,说禄娃,别死了,好好活着。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把那根毛辫子,投上了窑顶的浮梁上,我努力地拉他,可哪里能拉得住,眼看着他把自己吊上了浮梁。情急之下,想起应该去叫醒秦敬尧来阻止,就来到窑门口,好不容易把他从睡梦里弄醒过来,可他醒来后,只是乱找一气,等他进到草窑,就已经晚了。
一个人想要死,任你怎么挡也挡不住。他的灵魂早已让魔鬼引诱迷惑了。你用再好的道理开导他,他也听不进去,这就像圣经上所说的话,你们听是要听见,却不明白。看是要看见,却不晓得。要使这百姓心蒙脂油,耳朵发沉,眼睛昏迷。恐怕眼睛看见,耳朵听见,心里明白,回转过来,便得医治。⑴
注⑴,以赛亚书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