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粮吃从五九年就开始了。公共食堂红火了一阵子,就办不下去了。糊汤喝了没多长时间,就没了,变成了照得着人影的清汤。社员每到吃饭的时候,都端着碗,眼巴巴地等着分那一点清汤。汤里没东西,一些人就掏出从山上拣来的地软软,放进汤里,用筷子搅一搅,一起和着吃了。
吃不上五谷,人就特别地没劲。那时地里的农活多,干不了几下,就浑身瘫软,直冒虚汗。坐下一歇,就没力气起来了,开始大家还能说点解饿的笑话,每句都离不开吃的。一个说,梁家山谁谁家过事,人家上的是十大碗,那碗子蒸的,肉是肉,菜是菜,那馍馍又白又软,吃到嘴里,那才叫个香。说的大家直冒口水。又一个说,过去他去给地主家拉长工,蒸馍加猪肉管饱,他把猪肉往蒸馍里一夹,一口下去,咬得油都淌呢,一顿能吃下十几个。这时,有一个人说,要是现在有地主就好了,去给人家拉长工,还能吃一顿饱饭。又一个马上反驳说,现在是新社会,你说这话小心招祸。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心里都在巴望着能吃上一顿饱饭。可是哪来的饱饭吃呢。公共食堂后来连清汤都供应不上了,只得停伙。
食堂一停伙,一庄的人都断顿了。没有了吃的,大家的心里一下子就没有了着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咋过了。看着吃食堂没了指望,就开始为吃食想办法。纷纷上山寻野菜,揪苜蓿,拾地软软。山里能吃的野菜有苦苦菜,灰苕,面面根,麦辣辣等。苜蓿是专门为牲口种的草料,春上嫩芽最好吃,老苜蓿割了,新长出的苜蓿也能吃。山里的地软软不太好拾,只有雨雪过后,地上有潮气时拾起来省劲。
寻下的吃食,没有锅煮,就拢堆火,用砂锅来煮。一煮出来,等不得晾凉,就三下五除二,呼噜噜几下下肚了。
为了预备不时之需,大家不得不为后来的日子作打算了。经见过民国十八年年馑的人,知道饥馑来了会饿死人,也都暗暗地做开了度荒年的准备。
对即将到来的饥饿,万世安有着比常人更加清醒的认识。他早就预测到,人间有三年的饥荒。也为度饥荒做了一些准备。但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在脚地埋下的粮食,让搜粮队搜了出来,不仅没吃到粮食,还让人家当成冒尖人物,批判斗争了一场。
对于批判和斗争,他倒并没觉得有多难过,让他难过的,是自己私存的两缸粮食,叫人起出来,自家度荒年的希望,就成了泡影。
批判会后,他整整睡了三天。妇人干着急,没办法。两个儿子问他咋了,他啥话不说,扭头继续睡。三天后,他照常起来去食堂领清汤。但人已经瘦了一圈。杨蔫子嘲笑他,说,你是神仙,该算出搜粮队来搜粮,把粮藏在人家搜不到的地方呀,看来,你这神仙也不神啦。他瞅瞅杨蔫子,懒得答理他,啥话也不说,转身走了。
是呵,当时应该算算,把粮食埋在哪里更保险,但他没算。这一失着,让他的肠子都悔青了。
万世安是经见过民国十八年那场饥馑的人。那时,他才十三四岁,整天饿得眼睛发黑。他妈,他哥,他妹,都没熬过那场饥荒。一家七口人,就剩下他,他大,他兄弟万世祥和他嫂,也就是他现在的妇人改花,四口人活了下来。回想起那一年,他就心酸得不行。
他大万有财死了快十年了。但一想起他,他就止不住的恶心。他知道他大和改花不清的事,他大一巴掌把他扇进改花的窑里,他就这么屈辱地活了半辈子。要不是他把心思用在钻研怪道上,他肯定不会这么屈辱地活下来。该忍的,他都忍了。现在,改花和他都一把年纪了,两个儿子万树万林都娶了妇人,他就更不愿意去想这事了。只是眼下的饥饿,让他不得不盘算,该如何应付这难熬的饥荒。
私存的粮食让人挖走了,公共食堂也办不下去了。可肚子里不进五谷,人就没办法活。要想活下去,就得有粮食。可粮食在哪里呢。搜粮队搜走了他私藏的粮食,他也可以去搜动物私存的粮食呀。过去耕地时,他曾经耕出过老鼠偷藏粮食的窝。老鼠是藏粮食的专家,粮食下来,就往自己的洞里偷藏。顺着它的洞口找,往往就能找着藏粮食的地方。找准了,一次就能挖出个一升半升的,那窝里存的粮食,让他开了眼界。五八年一场除四害和深翻地运动,让老鼠很少在人面前露头了。但他知道老鼠是灭不光的。只要地里有粮食,它就不会绝迹。老鼠的仓不全在地里,场边,地埂,坎塄上,随处都可能成为它的粮仓。找老鼠仓不那么容易,但要掌握了诀窍,也就不难。万世安找老鼠仓,首先看窝边土堆的大小,土堆大,藏粮的可能就大。其次看洞口地势高低,老鼠不会把粮藏在雨水能灌到的地方。最后还要看洞口的朝向,鼠洞的新旧深浅,老鼠活动的痕迹等等。把这几样放到一起分析,就能大体上知道有没有鼠仓了。
万世安靠着这些诀窍,倒也挖出了几处老鼠的仓。粮食有些已经发霉,但不管咋说,有总比没有强。晒干揉揉簸簸,去了衣子照样能吃。庄里一些人见他挖,就争相效仿,一时间,庄基周围,场院边上,坎塄上下,到处都让人挖得乱七八遭。挖了一段时间,就再也挖不出老鼠仓了,人们也就不再胡乱折腾,开始寻找其它活命的途径。有的刮来了老苜蓿杆,有的拾掇起了洋芋蔓,晒干,铡碎,碾细,刷糊汤喝。
万世安在挖老鼠仓的过程中,偶尔也能抓住老鼠,但老鼠毕竟有限,他就改变主意,开始抓黄鼠。黄鼠比老鼠大,而且肥得多。主要以吃苜蓿为主。秋后雨多,山洪过后,留下了一涝坝一涝坝的水,他就提上木桶,舀上水,用水灌黄鼠,水灌进了洞里,黄鼠就窜出了洞口,它一露头,一抓一个准。万世安把抓到的黄鼠剥了皮,挖出肠肚,用砂锅一煮,就是一顿美味,余下的,就用绳子吊起来晒干,以后再吃。
生产队种冬小麦和秋收期间,又间接地开了几天灶,仍以稀汤为主,凡是参加生产队干活的,偶尔还分一点煮洋芋。入冬以后,由于没粮下锅,食堂又停了。
有人出去逃荒,但又被公社拦了回来。队干部三天两头到各户查人,不让出去,说谁要出去,就是丢社会主义的脸,就要拉回来批斗。芦花湾的群众大部分没有动,但是万雪却决意要出去讨饭。临走时来给万世安说,二大,我走了,这地方养不活人,有个啥守头,我出去混总比饿死在家强。万世安看着万雪,知道拦不住他,想到大的万有福临死时,留下钱让他给万雪娶媳妇,可到现在也没给娶下,就觉得对不起万雪,说你要走,我也不拦你。只是你娶媳妇的事,我也没力给你办了。说完就取了万有福留下的那包钱,交给万雪说,你二大没本事,你就自己给自己办缠去吧。万雪也不客气,拿了钱,趁黑悄悄离开芦花湾,走了。
到了六0 年春上,真正难熬的日子就来了。没有粮食吃,就只有吃糜谷衣子,作肥料用的油碴面,干苜蓿,洋芋蔓,也有人把榆树皮剥下来,晒干,磨成面,打成糊汤喝。地软软越来越难拾了,漫山遍野找不到地软软的影子了。等到新苜蓿芽子一露头,人们就都涌到苜蓿地里,用不了一会儿,新长的苜蓿芽子就让人掐没了。所有能吃的草根树皮,都让人扒拉来吃了。一时间,本来就干得冒烟的黄土山梁,到处都让人挖得红叽叽的,看不到一点绿色。
后来,万世安的妇人改花就不行了。改花民国十八年没有饿死,但这一回,却没有逃过。她开始浮肿,浑身透亮,可还要坚持出去掐苜蓿,没走几步就栽倒了。万世安拿出最后一把从老鼠洞里挖出的粮食,用砂锅煮了,让她吃。可是她却怎么也不吃了。她说,他大,我知道我不行了,一口粮食你就和娃娃们吃去吧。我是要死的人了,吃和不吃一样,就省下一口吧。说完就扭头躺下,再不说一句话,任凭万世安把煮了粮食的汤拿来喂她,她也闭着眼睛不张口。万世安想起她半辈子在万家受的可怜,就伤心得不行,说他妈,你就尝一口吧,你一走,叫我一个咋办呢。说着就哭起来,他看见妇人的眼角也有泪水流出来,可最终,她就是不说话,也不张口。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再看她时,已经没有气了。
儿子万树万林两个,见他妈死了,没有太多伤心,流了两股眼泪,就一起把他妈抬出去,找个地方埋了。回来的路上,万林对他哥说,这世道活不下去了,我想干点事,哥你干不。万树说,干啥。万林说,咱去偷粮吧,我已经盯实好了,饲养场的仓库里有粮,咱俩一起干。万树听了,就一脸的惊恐。说,兄弟,可不敢干违法的事,咱宁可饿死,也不能做贼。万林盯着万树看了半天,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转身走了。当天晚上,万林就去撬了饲养场里的仓库,装了一口袋没种完的麦种籽,拿回去当夜就用砂锅煮了,和妇人娃娃吃了一顿饱饭。
队里发现有人偷了粮食籽种,就给公社报了案。第二天晚上,破案的人就来到万林家,看到万林正在煮吃麦子,柴堆里头还藏着没吃完的麦子,当场就把万林扭起来,用绳子绑了,带走了。
万林以盗窃罪被判了十年徒刑。万林的妇人毛花,就丢下娃娃,独自下陕西跟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