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世清是六0年秋天回的芦花湾。那时,他刚刚当上团长,正在六盘山一带参加演习,演习完了,就顺便回来看看。
对万世清来说,芦花湾有他难以割舍的情,也藏着他心中永远的痛。对这个地方,他既爱又恨。多少次想忘了它,可越是想忘,就越是忘不了。
现在,他又一次回来了。
甘肃遭受饥荒他不是不知道。但是他没想到有这么严重。这次部队演习路过定西平凉一带,他才真实地感受到乡下饥荒的严重性。在定西的一个村庄,部队进去竟然找不到几个人。一问,才知道差不多有一半人都饿死了,有的家里竟然死成绝户。剩下的人,大部分都出去逃荒要饭走了,留在村里的,都是老弱病残走不动的,有的死了,甚至连埋的人都找不到。他听了,心里只剩下了震惊两个字。他想不到,建国整整十年了,怎么还会出现这种情况。当年跟着**打江山,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吃饱饭,过上好日子吗,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在六盘山里,部队野营做饭的时候,周围就聚集起了许多的饥民,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一看部队开饭,就涌上来,眼巴巴地瞅着战士吃饭。有的战士吃不下去,就把馒头米饭给了他们。以后再做饭,部队就干脆不让百姓近前。万世清看到这些,就下令,部队一律停止野炊。让战士们好好练一练在饥饿条件下,如何完成任务的能力。
演习结束,他突然滋生出了回老家看看的心思。从上次回去到现在,已经好多年没回去了,不知芦花湾现在变成啥样了。但从他这次演习途中的所见所闻看,老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因而,走之前,他行使了自己这个团长从未行使过的特权,让后勤处长在他的吉普车里,装上了一麻袋大米。他知道,到了芦花湾,没有比粮食更精贵更需要的东西了。
吉普车一进村,他忽然觉得时间好像突然停顿了。村子里一片死寂,整个村庄看不到一个人。他让司机把车开到队部,可队部里没有人。他想起应该去找上次回来时,陪他的村长万世祥,可到了万世祥家,万世祥家的门上挂着锁,好像很久都没人住的样子。他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于是又去找堂哥万世安,进了万世安家的院子,仍然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他怀疑是不是进错了地方。推开窑门,里面啥也看不到,正准备退出来,这时炕上突然有一个躺着的人抬起头来,问说谁呀。他一听,是万世安,就说,二哥,是我,万世清。万世安一看是万世清回来了,就从炕上爬起来,抓住万世清的手,说兄弟,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咱兄弟俩,就再见不上面了。说着,就有眼泪从脸上滚落下来。万世清问,你家里其他人哪,万世安就揭开炕上的盖的,露出一个睡觉的碎娃娃,说,这不是,就剩下我和他了。万世清问说,这是谁的娃娃。万世安就说,这是碎儿万林的,他偷粮让政府抓去坐牢,妇人走了,留下娃娃没人管,我就领来养活,也饿得胡哩颠懂的。大儿万树一家,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四个娃娃就剩下两个了。万世清问他家嫂子哪去了,万世安就摇摇头,叹口气说,早饿死了。
万世清就再不说话了,看来芦花湾的情况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如果这次不回来,以后恐怕好些人都见不上了。他又问了村里的其他一些情况,才大致知道,村上二十几户人家,差不多家家都饿死了人,加起来,有好几十口子人没了。他又问万世祥一家去哪了,才知道万世祥对调到河湾堡当队长去了,现在的队长,是从河湾堡对调来的苟永福。刚说到这里,苟永福就来了,一进门就对万世清说,刚去后山埋人,没接上你,对不起。万世清和他说了几句话,问了村子的灾情,就向万世安借了一个升子,让跟随的人,从车上取了一升大米,留给了万世安。万世安见了,就高兴得泪流满面,连声说,好兄弟,你给的是救命粮呵。
接着万世清就让苟永福陪着,挨家挨户进去看看,每家一升子大米,家家都是感激涕零。
到了秦敬尧家门前,万世清就有些迟疑了。
他觉得在自己的救命恩人面前,就是把自己的全部家产拿出来给她,都不为过。但是,自己所做的,实在有些太差了。从上次回家开始,他就认金兰芳做自己的母亲,每月从工资里拿出一些寄给她。寄了几年,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和职务的升迁,感恩的心就渐渐淡了。后来,部队上下开展兴无灭资教育运动,要求结合思想实际查找揭摆问题。他觉得自己给非亲非故的妇人寄钱,有些资产阶级的私心在作祟,于是,就再没有给金兰芳寄过钱。
今天,当他再一次来到救命恩人的家门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停止给恩人寄钱的行为,是多么薄情寡义呀。如果当年没有金兰芳的出手搭救,又哪来今天的自己呢。
进了秦家大门,他自始至终都没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一问才知道,金兰芳已经死了,他顿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假如自己不停止给她寄钱,或者早些回来看她,她也不止于死得这么早呵。想起当年金兰芳对自己的治疗和照顾,就不觉流下了眼泪。他问义母葬在哪里,他想去看看。秦敬尧说,大饥荒年的,能葬哪里,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你就别去看吧。他就不再坚持,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交给秦敬尧,让他给义母烧张纸,剩下的钱就给娃娃买点吃的吧。随后,留下了两升大米,就离开了。
从秦家出来,他的心情就一直很沉重。他没想到,因为自己的忘恩和负义,连冒着风险搭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都在这场饥荒中丧了命,那天下又有多少支援过这支军队,搭救过伤员的百姓,能逃过这场灾难呢。看来,这支军队也该反思反思了。
在接下来去看的人家里,万世清始终没说多少话,只让随行的人取了大米,留下就走。倒是苟永福不断地给大家介绍说,万团长来看大家了,给大家送米来了。所到的人家无不感激万分。
到了后来,万世清自己都不愿意再进各家了,他觉得自己是拿着公家的东西,在为自己换取人情,就让随行人员每户一升,按户送去。送到最后,就剩下陈虎和陈来文两家了。随行的人问他送不送,他想起自己年少时在陈家受的苦,真想说一句,不送。但考虑了半天,还是问了苟永福一句,这两家咋样。苟永福说,都一样,陈虎的老婆和儿子儿媳都饿死了,陈来文的孙子也死了。但是,他们是地主,死有余辜,不值得同情。万世清问说,那就不送了。苟永福说,不送就不送。往前走了两步,万世清想想不妥,就回头对随从说,还是送吧。随从就取了米,给这两家也送了去。
一麻袋大米,两百斤,每户一升,二十几户人家送下来,就剩下不多的一点。万世清让苟永福叫了公共食堂的管理员来,当场过了秤,入了账,让给社员们熬点米汤喝去。
临上车前,万世清再一次回头,看了整个芦花湾一眼,这一看,他又看到了老庄沟台上,那二十三烈士的墓。他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兄弟们,这一次就不来看你们了。等过了眼下的年馑,以后有机会,再来为你们修个好点的墓吧。
他关了车门,对司机说,走吧。小车就缓缓开走了。
多年以后,芦花湾的百姓们忆起六0年的年馑,就会记着万世清在大家最难熬的时候,回家对百姓的接济。说万世清后来之所以能干那么大,于那次回家接济百姓,避免了许多人成为饿死鬼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