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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在这里,就是想看到你面上失望的神情,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事情……”

罗运说到这里,谭渊意识到不对,厉声喝斥:“你要做什么?”

罗运不理他,而是放眼望向远方,轻轻叹了口气:“三年前,我便该死的……”

说着说着,他嘴角便开始渗血,谭渊向前疾冲过去,却发现罗运抚着胸的手松开,一枝箭已经透心穿过。

正是刚才射中他童仆的那枝箭,被罗运不知何时拔了出来,然后又不知何时解开胸衣,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无论是谭渊,还是远远的赵和,此刻都不禁呼吸一窒。

“该死,该死,你怎么能死?”谭渊冲上前去,揪住罗运,拼命地抖着,希望能将此人弄活。

但罗运的身体已经僵直,这位博学多才、丰神俊逸的人物,还未在世上留下自己的名声,就已经死了。

自杀于这终南山野的雪林之中。

这一刻天空似乎变得更为阴沉,凛冽的寒风再度呼啸起来,卷起无数雪籽,如砂粒一般打在众人的脸上。

谭渊松了手,让罗运的尸体落下,向后连退几步,回头茫然地望着自己的部下。

他不知道罗运会这么果决,更不明白为何罗运会做这样的选择。

即使是死,难道不该是等到绝望之时再死吗?

为何他在死的时候,反而长舒了口气,似乎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可罗运是解脱了,但他却是公孙凉全部计划的关键人物,是撬动大秦政治格局的那块垫石。为了找到他,公孙凉不惜勾连莽山贼,将这群蠢货引入咸阳城,制造了除夕之乱;为了找到他,公孙凉从铜宫那偏僻之所将温舒调来,借助其人能力在一天一夜内翻遍咸阳户籍;为了找到他,公孙凉在未得大将军令的情形下,擅自调动虎贲军离开咸阳……

所有的努力,都随罗运的死而落空了。

这让谭渊极度恐惧。

他可想而知,公孙凉对他会有多失望,此前他已经数次让公孙凉失望了,这一次再如此,公孙凉还会给他机会吗?

他忙在罗运的身上四处搜索,发现罗运身上只有一些随身的小物件,除此之外,什么值得他带回的东西都没有。

“狗贼……狗贼……对了!”绝望中的谭渊,又去猛踹罗运的尸体。

连踹几脚之后,他突然灵光一闪,猛地回头。

“陈殇这翻毛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清河县主……是了,清河县主让他来的,他肯定知道些什么,而且他先与这厮相遇,肯定已经从这厮手中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找到陈殇,我们还有一线希望!”

想到这,谭渊脸上浮出狰狞之色:“将猎犬牵来,去找陈殇他们……他们跑不远!”

“这厮的尸体?”有虎贲军卒问。

“留在这,自有豺狼会替他埋葬,我就要他死无全身,死无葬身之地!”

虎贲军们吹响了号角,将分散出去追逐赵吉一行的人手召回来,他们原本没有追出多远,不一会儿,便又聚在一处,还包括两名齐郡游侠。

“找到陈殇,若是遇到那几个捣乱的,也一并捉拿,休要放走一个!”谭渊面上依然扭曲,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漏出来的一般:“若不能找到陈殇一行,我们就都别想活着回咸阳了!”

众虎贲军都应了一声,然后纷纷出林上路,片刻之后,马嘶鸣远去。

赵和仍然呆在那棵树上,一动不动。

又等了好一会儿,甚至有冬日的寒鸦飞下来啄食尸体,赵和依旧是不为所动。

“没有人了,我们赶紧去!”林中这才传来声响,那两名齐郡游侠儿出来,踢了罗运一脚,咒骂了两声,这才离开。

当他们也走远之后,赵和才从树上爬了下来。

他来到罗运身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却并未收殓罗运的尸体。

谁知道谭渊会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他不能再在这里久留。

他握紧手,辨明方向之后,也向着官道行去。

他走的方向,自然是与谭渊一行背道,独自在山道上走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人烟。待到天色都暗了下来,他才看到前面出现了火把的光芒。

数十人打着火把而来,赵和在他们接近之前就已经躲到了道旁,待看清楚其中的赵吉之后,这才出来。

“赵吉,我在这!”他高声叫道。

“阿和,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你如此精明,便是几千莽山贼都奈何不了你,何况二三十个泼皮狗!”

话虽如此,赵吉见他无恙,极为欢喜,跳了过来狠狠捶了他一下,两人把臂而笑。

原来赵吉逃走之后,便与随从一起赶到自己在乡间的庄园,将庄园里的青壮都组织起来,足足有五六十人,然后返回来寻找赵和。

“当时那情形,我不得不先走,可不是弃你不顾,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这话我得先和你说清楚,我赵吉纵横江湖,义字当先,不是扔了朋友不管的货色!”

说完别后之事,赵吉突然正色对赵和道,赵和哈哈一笑:“若我真觉得你是不讲义气的货色,方才就不会跳出来叫你。”

二人又是相视而笑。

赵吉家的庄子距此还有些距离,不过经过驿亭一事,他们不敢再在外休息,因此连夜赶路,快要接近子时这才抵达庄子。此时天色早黑,哪怕有积雪的反光也看不清什么,加之这一路来也十分疲劳,赵和直接拒绝了赵吉抵足而眠的邀请,洗了个澡便来到客房。

将赵吉安排给他的粗使丫环也赶出去后,赵和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露出不解之色。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团皱巴巴的绢布。

这是罗运的东西。

在驿亭与罗运交谈的时候,赵吉就注意到,罗运一直握着这块绢帕,绢帕上隐约还绣有字迹。

后来陈殇赶到,赵和躲入柴堆之中,罗运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赵和觉得,以此人才智聪明,应该猜到他就藏在里面。

等谭渊来驱走陈殇,又射伤了罗运,罗运借着抱腿翻滚呼痛的机会,将这块绢帕塞入了柴堆,甚至可以说,就塞在赵和的手边。

赵和将手帕收起,此后与罗运一起逃亡时,罗运不知出于何种念头,一直未曾向他索回手帕。

现在回想起来,其中虽有许多疑点,但毫无疑问的是,罗运不希望这块手帕落到谭渊手中。

借着烛光,赵和看着手帕上的字迹。

这是一块有些旧的手帕,图案是一对鸳鸯鸟儿和一对彩蝶,除此之外,在其一面,还绣有一首小诗。

“人生易老,好事多妨。一点情深,半壁斜阳。”

赵和在心中默默念着这首诗,此前在铜宫之中几位老者,都不曾教过他这首诗,再往后看,又有“我女赠郎”四个小字,如果不仔细看,几乎认不出来。

以赵和的年纪和经历,还不懂这首诗,但这并不阻碍赵和认为这是首好诗。

只是后边的“我女赠郎”四字,他思来想去,也不知作何解。

总不可能是一位父亲在上面题写“我女儿赠送给她的小情郎”吧。

将手帕翻过一面,同样也有一行字迹。只不过前一首乃是有人精心绣上,而后一行则是用毛笔书写。墨迹因为反复把玩已经有些淡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这句话没有落下署名,观其意,应该是对前一面的诗的回应。

再想到罗运临终所言,赵和心里隐约有个猜想,前一句诗应该是某人赠与罗运的,而后面这一句话,则是罗运给某人的回应。只不过不知什么原因,这回应并未送出去,反而一直留在罗运手中,罗运反复把玩,其实每一次都是苦涩。

罗运将手帕交给自己,难道说是想要自己替他将手帕送到该送的人手中吗?

赵和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将手帕伸向蜡烛。

瞬间手帕被点燃,化作一灰烬,落在了地上。

如果陈殇是为这块手帕而来,也就意味着这块手帕牵连到极大的隐秘,乃是取祸之物,罗运临终之时没有机会将之毁去,他将手帕交到自己手中,恐怕真正的意思,是要自己将之毁掉。

对罗运的学识,赵和是真心佩服,而且两人谈话时,他发现此人不仅博学,还精通实物,无论是田中稼穑还是市中货殖,他都颇有见解,并不拘于某一家之言。

这样一个人,可能是为情所困,先是成为终南隐者,到后来又为此自尽——赵和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将灰烬也踩得粉碎,确保没有人再能从中看出什么之后,赵和便上床睡觉了。他想要将罗运的事情埋在心底,对谁也不说,哪怕是赵吉。

到得早晨之时,赵吉家的这座小庄园炊烟升起,在茫茫山林之中,有人望着这炊烟,精神大振。

“那定是炊烟,咱们可以去弄些吃的,该死,那泼皮狗不知为何变成了疯狗,咬着咱们不放,若不是将他那几只四条腿的兄弟都弄死了,我们恐怕还脱不了身!”

说话的,正是陈殇。

而几乎与陈殇同时,铁青着脸带着二十余名虎贲军的谭渊也看到了这边的炊烟。

“有炊烟处必有人家,陈殇狗贼若在附近,肯定会去那里……我们也去那里,该和他做个了断了!”

(《关中英灵传》:罗运,字子昌,琅琊人,少随父游学,后入咸阳国子监。曾有友携孤本来访,运把卷而谈,书堕火中为之燔尽,运乃手书一册偿之,未错一字,其过目不忘如此。运美姿容,有风仪,乘牛车行于街市,女子观者如堵,掷花满车。时朝纲不振,乃归隐南山,后不知所终,或言成仙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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