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们并排倒头睡下,或枕着头盔,或枕着箭壶,周遭被幽曳的虫鸣声占据。锦娘靠在枝杈上睡着了,夜风吹拂,她的裙裾摇曳摆动,长袖轻抚脸颊。林祈年落坐在火堆旁,开始盘膝打坐。
他们从清晨的鸟鸣中醒来,篝火已变成了灰白的柴烬,上面一丝热气也无。火头军把锅中的残汤给早起的兵卒分了分,用清水涮了锅底,把树枝拿在手中刮了刮锅边残渣,然后用现成的木架子驼在肩膀上。
客卿老卢亲自走过来,对军官们吩咐道:“今日及早动身,你们护送少爷到云都,便有可能保留编制,若是侯爷高兴,在太师面前美言几句,把你们归入京畿卫戍也不是不可能。”
军官们并没有多高兴,他们自知前途渺茫,就算有人在面前画了一张饼,也不抱多少希望,只要大家伙儿能活下来便是好的。
队伍开始向南进发,与官道保持了一定距离,陈军的后翼部队兴许还在附近活动,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中午时分,众人来到一处山岗上,这里环境清幽,苍翠松柏林立,白果树枝繁叶茂。此时日头虽然毒辣,空气中却透着一股水气凉润,仔细倾听或有滔滔水声,附近应该是有激流还是瀑布。
林祈年抬头望着更高的地方,山上是白石崖壁,有绿柏从崖壁上伸出,为下方遮出一大片阴凉。
“是个适合安葬的好地方啊。”
容晏在后面轻松写意地走着,似乎想要吟诗一首,无奈灵感还没有出来,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有如斯美景,比咱仪山上也不差许多了。”
“嗯,葬鹤岗。”
他嗖地把目光投过来,面容惊异:“你要在这里动手?”
“我昨天说了,要找个好时辰,好地点。”
“你真是不懂风情,如此清幽美景,你竟要让它沾染凶煞血气。”
“美景终究是美景,万年都不曾更改,不论这里发生过什么。”林祈年伸手抚上了松干的粗糙树皮。
“你准备怎么干。”容晏站在身旁,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
……
江别鹤一头倒地,便像死狗一般靠在树干上,用手拉扯着衣襟抖搂凉风,口中焦躁地呼叫:“渴死了,赶紧去给我打些水来!”
扁三抬腿踢向一旁小六子的屁股:“还愣着干啥呀!没听见少爷口渴了吗!赶紧去溪边打水!”
小六子提着水桶,伸手拍去屁股上的脚印,口中小声嘟囔着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小六子。”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顿时汗毛直竖,畏怯地回过头,却是林祈年负手站在身后。
“你,你有啥事儿。”他本能产生了不祥的预感,脚往后退了两步。
林祈年把头扭向另一边招呼:“快,把东西拿过来。”
原来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却是那容晏,他早该想到的,这对狐朋狗友干坏事总在一起。
容晏不太利索地把一包东西从怀里掏出来,林祈年伸手颠了颠,疑惑地问:“怎么才这点儿?”
“这点儿怎么啦,这点就足够把他们放倒了,再多那都是浪费!”
林祈年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走上前去,伸手把麻纸包扣在小六子手里。
他从刚才两人的对话中,已经听出了一点儿端倪,但还是颤抖惊骇地问:“你们要我干什么?”
林祈年指着那桶对他说:“你去河边打到水之后,把这药下到桶里,然后提回去,就这么简单。”
“你是要我去害人吗?而且是害侯府的大少爷,江太师的侄子?”他的声音发颤嘶哑,险些要哭出来。
林祈年幽幽地叹了口气,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声音诚挚沙哑:“对不起,小六子,但是你只有做了这件事,你今天才能活。相信我说的话,你能活下去的,而且活很长时间。”
小六子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瞳孔里的幽光虽然略有温和,却汹涌着不容置疑的冷酷。
“好,我去做。”
小六子一声不响地提起了木桶,转身往河边走去。
“我看好你。”
林祈年在他身后说话,却让他毛骨悚然,身子一阵哆嗦。
……
江别鹤一伙人坐在靠山崖这边儿的松树下,曲门寨军卒们靠坐在另外一边儿的松林下,大多数人都跑到溪边打水去了。
江少爷闭着眼睛,神情烦躁,隔一会儿就要狂暴地喊一声:“水呢!……”
扁三紧张不已,连忙推搡一名亲兵:“去看看!来了没有!”
黑甲亲兵勤快地转回来:“快了,快了,都看见影儿了!”
“喊他快点儿!”
亲兵用双手挡在嘴边扩音:“你他妈快点儿!”
客卿老卢盘膝坐在江少爷身边,对暴躁的呼喝声充耳不闻。高手不论到了何处,都能够安之若素,气定神闲。
小六子提着水桶小跑来到跟前,扁三亲自接过水桶,在他的胸脯上踹了一脚,使得他跌坐在地,仰翻了个跟头。
“他妈的!磨磨蹭蹭的!”
他亲自拿着水瓢舀水递给江别鹤:“少爷,慢点儿喝。”
江少爷双手捧着水瓢,仰头咕咚咕咚地狂灌,连喉结的起伏都很夸张,多余的清水从他嘴角溢出,沥湿了胸脯。亲兵们眼巴巴地看着他,用舌头去舔嘴唇的干皮,嘴里更加焦渴。
江少爷喝了两大瓢,扁三又舀了一瓢双手递向老卢:“卢先生,你也喝。”
老卢点了点头,把水瓢接过,用袖子挡住下巴浅慢地品尝着,仪态十分儒雅。扁三眼睛死死盯着水瓢,胸中焦躁万分。他嗓子都快冒烟了,这老家伙却慢条斯理,要换成小六子这么喝,他一巴掌早就抡上去了。
“不喝了。”老卢伸手把水瓢递还,扁三弓腰双手接过,却迅疾从桶中舀出一瓢,猴急地仰头灌下去,那清水从他黑须上淋漓下去浪费了许多。
他接连灌了两瓢,把葫芦瓢劈回水桶中,舒服地靠在树干上,任由他们争抢去。
亲兵们围着水桶争抢吵闹起来,相互较劲之后商定一人先喝一瓢,不够再叫小六子到溪流边打去。
没人问小六子喝不喝,也无人对他生疑,这就是小六子的好处,没有人怀疑一个怯懦的人会图谋不轨。
整桶水都被喝干了,最后一人昂首将桶底举过头顶清了底,他把水桶递向凝立在一旁的小六子。
“小六子,再去打一桶水来。”
小六子没有伸手去接,身体僵硬地倒退了两步,黝黑的眼珠子里充满了疏离、惊恐不安和期待。
“你看啥!赶紧去打水!脑子坏了是不是!”
他没有理会他们,却扭头瞧向了背朝他们站着的林祈年,忐忑地想从他这里得到正确答案。
林祈年抬头仰望天空,背负着双手,右手的手指扳动着好似在记时。
“该倒了吧。”
亲兵们打着晃儿一个个栽倒,扁三靠着树瘫坐在地,江别鹤早已翻起眼珠昏过去。老卢大惊失色站起,没想到他草莽奔波一生,戳破了多少暗算毒计,今天竟在这小池塘里湿了鞋。他双手运功行气,想把这迷药逼出体内,可意识却在逐渐涣散,眼皮沉得连铁杵都支撑不起来,眼前的这些人影逐渐变得模糊,最终失去控制向后跌倒。
林祈年转身得意地笑了笑:“还想用功逼出,这可是蒙汗药。来几个人,给我把他们用麻绳绑起来!”
军卒们面面相觑,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情,只是这些家伙既然已经被放倒,做出这种事的林祈年肯定有他的道理。
他们对江别鹤和策玄卫已经恨之入骨,只差有人领头点一把火,既然有人敢出头,他们就敢上去绑。
十几名兵士将策玄卫亲兵捆绑在一起,把江别鹤和老卢特别照顾,身上多捆了几道绳子。
宋横连忙走到林祈年身后,问:“你这么干,跟造反也不差多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回过头来问:“造江太师的反,和造朝廷的反有区别吗?”
宋横低头认真地想了想:“当然不一样,可也没多大区别。”
林祈年听完这句话,临时决定改变主意了,他不想就这样在昏迷中杀死他们,他必须创造一种振聋发聩的效果。
那就继续等下去吧。
……
策玄卫亲兵们从昏迷中醒来,却发现手脚被捆了个结结实实,顿时怒不可遏,这些边兵居然敢绑他们。扁三更加恼怒地发现,小六子负手站在一旁,水里的药就是通过他放的,他们中出了叛徒!小六子这个叛徒!
“小六子你个叛徒!竟敢背叛策玄卫,背叛江少爷,你就等于背叛了江太师!”
“你这小畜生,老子真想扑上去咬死你!”
扁三就算被绳索捆住手脚,他也有足够气势扑击小六子这个叛徒,他挣扎着站起来扭动着肩膀靠过去,惊得小六子连连躲闪。
林祈年向宋横使了个眼色,老宋等这一刻等得手都搓红了,单手提起马槊一个横扫,扁三的头颅喷涌着鲜血掉落在地上,一干策玄卫亲兵吓得面如土色。既然他们敢杀人,说明这帮边兵真的是要哗变!
“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