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临阵指挥,双方战术的较量,赵权还看不太懂。但数量相当的两军对战,据城而守的一方被击败,说明这个人的能力还是有一定问题的。
作为一个战败者,宁死不降,这是一个可以挂在爱国教育榜上的人物,也是让赵权最为敬佩一种行为。起码他觉得如果是自己的话,就不可能有勇气选择这样地死去。
然而,如今这样的一个人,他的首级却被腌上石灰,装在木匣,背在史青身后,成为他们前去报功的一个道具。
各为其主吗?难道说,自己以后就要认蒙古人为主不成?
另一个首级是义士军都统制薛博的,据说是在一堆尸体中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死时身上创伤数十处。
本来还有一个首级,是安丰军的第二把手,通判韩翁。此人在真定兵入城后的第一天大索中,就举家自焚而死。一来尸首已经被烧得无法辨认,二来念其城破时保护府库有功,史天泽特令为其全尸安葬。
这又是一个让赵权很不理解的人,投降就投降了,还立了功,却在投降之后全家自焚而死,这到底图的什么?
一个问题还没想清楚,又蜂拥而至无数个问题。赵权觉得脑袋已经不够用了。再这样下去,自己很可能会精神分裂掉。可是他又无法摁着自己不去琢磨这些问题。
他突然想到:如果父亲此时在这,会怎么做?
赵权试图做个换位思考,但半天之后依然没有答案。他这才发现,其实自己根本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无论是这辈子的还是上辈子的。
这辈子从没见过父亲,没有任何印象,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自己,也不知道他会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每次想起父亲,脑海里出现更多的却是上辈子的那个老渔民。褐黑肤色,满脸如刀削出的皱纹,四十多岁的年龄却如六十多岁般佝偻的身材。他似乎上辈子也没好好看过父亲,没跟他好好说过话。
上大学之前,父亲忙于生计劳作,自己忙于书山题海;上大学之后,自己却已忙于玩乐,连父亲在忙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之中,赵权似乎又回到了寿春战场。只是这时的寿春城外已是一片汪洋。海上乌云密布,他赤着脚坐在一艘小船之上,身边堆满了各种书籍与试卷。一个老渔民在船头往外抛着渔网,不一会却打捞起一具具尸首。
风一吹,船一晃,书籍试卷漫天而飞。他惊叫一声,那渔民回过头,正是他前世的父亲,然而赵权却看不清他的脸。
赵权有些心慌,他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的视力出现了问题,还是已经开始渐渐忘记父亲的模样。他伸出手,想要抱抱父亲,却发现这个动作对于自己来说,是那样的陌生。
父亲终于没有等来他的拥抱,反而渐渐消失不见。
赵权坐着的船飘至寿春城头。
那城门上却挂着两个大字:“蔡州”。
城下,是手持弯刀纵马骑射的蒙古兵,与密密麻麻往城上攀附的宋兵,城上城下尸首遍地,却只有一个声动天地的怒吼声。那声音来自城头的一个将领,身上的铠甲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杆长枪在宋人与蒙古人之间来回拼杀。箭矢不断钻入铠甲的缝隙之中,或直或斜地插在他的身上。
回过头的一瞬间,赵权认出了那张老渔民的脸,那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对着自己大吼,赵权却听不清他到底在吼着什么。
转眼之间,城头敌兵被父亲一扫而空。父亲一手柱着长枪,一手抓住自己身上的数支长箭,长嚎一声,往外狠狠一拨,带出一团团血肉。
突然,三支长弩呈品字排列,从赵权脑后掠过,带起一串呜曳的破空声,向父亲直飞而去。
“啊!”赵权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大喊一声来提醒父亲。但是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这一定是在做梦!”赵权突然很清醒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奋力地挣扎着,挥着胳膊,双拳乱捶,扭腰踢腿,甚至紧闭住自己的呼吸。
终于,赵权把自己从梦里扯了出来。大汗淋漓,摊着四肢,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怎么了?做噩梦了?”黑暗中,丁武一双炯炯的眼睛,关切地问着他。
赵权又喘了会粗气,想坐起来,浑身却酸软无力。
“我,咱们,这是在哪?”赵权惊疑不定地问道。周边漆黑一片,他还没有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醒过来。
丁武“嗤”的一声轻笑,说道:“我说小权啊,你这两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整天神不守舍的,是不是打了一战,就把你给打傻了?”
意识终于渐渐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赵权先动了动手指头,然后才努力地撑着坐起身。
为了避开安丰县的宋军游骑,渐丁队一行人沿着淝水西岸向南跑了一整天。不知道是因为身体上的疲劳还是精神上的困乏,赵权确实觉得自己迷糊得有些过头了。
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
不能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这是赵权苏醒过来想到的第一件事。
失去亲人的悲恸、对战争的恐惧、还有对未来的迷茫,这些负能量的东西,绝不可以长久地占据自己的心灵,那只会让自己越来越脆弱。
赵权接过丁武递来的水囊,灌了一口冰冷的水,全身一哆嗦,人终于清醒过来。
……
赵权一行人的方向,是六安。
六安,原为皋陶封地。整个地势南高北低,西南为大别山北麓的皖山,东南为霍山。是淮河水系与长江水系的分界处。
六安城位于渒水中游的东岸,往北舟船可直达安丰县与淮水,往东一百五十里便至庐州。因此,六安一向是庐州的西大门。但凡北兵攻打庐州,要么从寿春南下,要么从六安往东。
高宗南渡之后,六安数次废县改军,每至战事结束又改军为县。六安为县时归属安丰军,当六安为军时,则归淮西路直管。
端平元年,六安再次升为六安军,所有军政民事都归杜杲直管。因此,近年以来,六安与庐州杜杲之间的联系,比六安与寿春赵胜的联系要紧密得多。
寿春往六安的道路之上,随时可见宋军游骑。好在渐丁队每人双骑,对付宋军打不一定打得过,但逃肯定是没问题的。
只是因此不停地绕路,到了第三天,他们才远远地望见六安县城。
然而,平静的六安县,却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
真定军自蔡州出发前,察罕给的时间是九月十五前双方要在庐州会合,合兵攻打庐州。根据这个时间,史天泽才往前逆推确定对寿春的进攻速度与节奏。
真定军刚渡过淮水攻破来远镇时,就派出信使与察罕部联系,当时察罕的主力已推进到固始。十天之前,真定军刚到寿春时,得知察罕部已自固始顺决水(今史河)南下。五天前,察罕渡过决水往东,离六安不足百里。
六安城的守军比寿春略多些,但应该也只有一万五左右。可是号称八十万大军的察罕主力最少为十万之数,怎么到现在,竟然连六安都还没开打。
正当几个人因为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寻找蒙军主力之时,远远望见几个蒙古游骑。
这队游骑有五人十五马。
北地汉军经常会有人冒充宋军的游骑,让人无法分辨。但宋兵想要冒充蒙古游骑,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们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马,而且还都是好马。
丁武因此很放心地凑上前,出示了自己与史天泽的印信。吴一虎也用蒙古语跟对方做了充分的沟通。
虽然有些疑惑,但这几个蒙古人还是没有难为他们。只是把他们多余的马收拢起,又分出两个蒙古兵,将他们带到了蒙军营寨。
察罕的军营驻在距六安以南三十里的渒水边上。营寨覆盖着渒水东西两岸,中间以浮桥相连。
营寨内外,人声鼎沸。不时有骑兵呼啸而来,又狂喝而去。
有驱马放牧的,也相互逐戏的,还有彼此玩笑追抢的。
一个十人队正从他们身边狂呼着冲入营寨,有些满身血迹,马上还挂着一些首级;有些则是在马上横着一个包袋,里面蠕动着的应该是活人。
见识过别里虎部下的蒙古兵,赵权对眼前的这些极度散漫的蒙古人倒不觉得奇怪。他只能尽量不去想,那裹在包袋里的活人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
私下里,赵权也曾问过吴一虎,难道蒙古的士兵都是这样无需军纪约束吗?
吴一虎对此的解释是,散漫而无拘无束,这是蒙古人的天性。他们的身份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牧民。军中真正常年必须参与作战的,只有一些投下军与汗王的怯薛军。其他的,都属于千户以下的属民。平日放牧为生,需要时自带战马军械随千户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