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群人在含山中经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在和州买的干粮早已吃完。得亏山间果子不少,饿了摘几个,渴了饮些雨水。一众人堪比茹毛饮血,在饥寒交迫之中挣扎乱窜。
赵权几乎把自己的脑子挖空了,也没想到有效地辨别方向的招术。看年轮,似乎没用,连续砍了两棵树,年轮辐度朝向竟然完全不一样。大树很多,但是每个方向的树叶都一样的茂盛。
没有指南针,没有手表,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手段,淫雨菲菲之中,白天见不着太阳,晚上看不到月亮星星。
偶然间,利用迷雾较淡的间歇时,可以大概辨个东南西北。但转过一片山凹之后,就发现方向又混了。
行走的山间,大部分时间都没有路,总是在泥里滚爬摸索。
苦不堪言。
几天之后,一群人的精神几乎都处于崩溃的边缘,除了吴一虎与李毅中。要不是他们俩的一再坚持,其他人几乎都想找个山洞,就此安家落户,在山中当一辈子野人算了。
直到两天前,他们才终于遇到了一个猎户,偏这个又是个犟驴脾气。看他们身份不像宋军,宁死不肯带路,威逼利诱根本不管用。到最后一批人几乎是跪下来求着他,并送了他一匹马,这才被他勉勉强强地被带出了含山。
走出含山那一刻,几个人热泪盈眶,彼此发誓,此生决不再踏足含山这个鬼地方。
然而,他们却发现,困在山中的几天,并不是他们遇到最惨的事情。
含山出昭关往西北,到庐州不过两百里的路程,即便是人困马乏,紧跑上半天也能到得了庐州。但行至一半到紫金山口时,一支刚刚驻扎于紫金山的宋军发现了他们。
与庐州周边众多小山一样,紫金山山势并不高,但道路蜿蜒曲折。
虽然一看到宋军,渐丁队诸人立即转身就往北逃窜,却依然没能摆脱死咬在他们身后的一支二十人骑兵。在人力与马力都处于最虚弱的时候,渐丁队被这支宋骑咬着追了一天一夜。
逼迫无奈之下,除了小马哥外,所有的马被不惜体力地狠催狂行,在完全不顾马力的情况下,总算在今天清晨才将身后的宋兵甩开。出庐州带的二十匹马,如今只剩下了十一匹。损失近半。
然后,他们发现又不知道自己在哪了,一直到了梁县才明白自己已经处于庐州东北方向。这才折向西南。虽然每个人都极度疲惫,却不敢停下歇息。算下来,自九月廿二离开庐州至今,竟然已经花掉了二十天的时间。
一路上,众人都在担心庐州的战事。也不知道打起了没,打得怎么样了,真定军伤亡如何。隐然之间,赵权对自己的这种心理也感到了一些的惊诧:他似乎在真定军身上找到了那么一些的归属感。
直到看见眼前这几个打着蒙古军旗号的骑兵,丁武等人才稍稍地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可以知道真定军现在到底是在哪了。
不多久,那个离去的士卒跟着另一个将官模样的人过来。
丁武依然候立在前,那人稳坐于马上,并未下马,俯视着丁武说:“你们是史天泽部下?去和州作甚?怎么从这里返还?那些——小娃娃,都是你的部下?遭遇宋军了?”
丁武被他这么看着,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有些不爽,但还是抱拳回道:“我等正是真定军史元帅部下,归属郭侃郭百户统辖。不知将军——”
那人点了点头,说:“我乃契丹军百夫长莫青。”
丁武一听心下便有些释然了,蒙古军中有两支契丹人的部队,一支是刚袭为万户的重喜,麾下有千多人,其中一半为契丹人,另一半为燕北的汉人。这支军队虽然是以原辽国治下的燕北之地兵源为主,但没人自称为“契丹军”。
会自称为“契丹军”的,只有另一支塔不己儿率领的“乣军”,这是一支由纯粹的契丹人组成的军队,差不多有六千人马。
乣军,源于辽国建立之前契丹人组建的部族军队,战斗力极其凶悍。金灭辽之后,将东北、西北、西南路的契丹、唐古等各族编入乣军,为其守边。然而,金国上下对乣军一向都是极其不信任,一方面想用他们,另一方面却对其极力的压榨与防范。
为了防止乣军打着契丹人的名义作乱,金国不断将东北的契丹人南迁,与女真人杂居通婚,希望可以将契丹人女真化,并慢慢地磨灭其族群的意识。
然而,种种措施与努力并没有太多的成效,各路乣军的反抗此起彼伏。
当蒙古兴起时,乣军是最早向蒙古人投诚的金国部队。在与金兵作战时,个个奋勇争先,绝不畏死。尤其是在蒙古军队攻占中都的战役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跟随蒙古人,历经十多年的攻伐,乣军至今已死伤过半。为了保住乣军的纯洁性,塔不己儿与其父亲一样,坚决不肯征召其他部族的兵源。以致军队人数越来越少,现在也就剩下这一支数千人的军队了。
乣军的马上作战能力绝不输于蒙古人,这也使他们全军上下都充斥着一股傲气,只要面对着的不是蒙古人,乣军的士卒一向都是拿鼻子跟别人说话的。
莫青把令牌往丁武身前一抛,问道:“你们要回庐州吗?”
丁武接回令牌,点了点头。
莫青也懒得再去问他路上的遭遇,不咸不淡地扔了一句:“那,走吧!”
而后便不再言语,拨马而行。
丁武怔了一怔,本来还想跟他们要点水喝,询问下庐州的战况,现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好摇摇头,回到赵权等人身边,低声说道:“是察罕部下的乣军,没事了,准备走吧。”
三个契丹兵在前,四个在后,赵权等人被夹在中间,往西奔驰而去。
远处的庐州城隐然在望,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突如其来,如一巨神正以山为锤,不断地砸向大地。
裹于漫天烟尘之中的庐州城,透出一股股震天的杀声。
几个契丹兵领着他们远远绕过庐州城东,过了肥水上的浮桥,拐向南城之外。
一路上,四处是奔逃突击的骑兵与步兵。有些身残肢缺地退回来,有些又鼓着勇气往前冲。城墙之外,筑起了一条断断续续的土坝,坝高几与城墙相等。坝上架着各式抛石机,不停地往城墙之上抛射着石块,砸得城墙上下轰然作响。
而城墙之上,亦是不停地飞来巨石,偶尔砸中士卒,便是一连声的惨叫。
操砲者的呼喝声、巨石的撞击声、士卒临死前的惨嚎、将官的厉喝,还有偶然响起的爆炸声,让人观之,两股欲颤。
虽然经历过一次寿春之战,赵权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增强了许多。但那毕竟只是彼此不到两万人的战役。如今庐州城外,单单是南城这里,蒙古军队摆下的士卒,就已经超过两万。让赵权看得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不过几个契丹兵也没让他多看,推推挤挤的将一群渐丁队员带至城外的营寨。
庐州城南距巢湖不过二十里地,之间有不少的小山包与水泽,其实并不适宜大部队的安营扎寨。各军营寨因此被地形挤得错落无序。
几个契丹兵便带着他们弯弯曲曲地绕着各个营盘,一直来到最南边的一座大营,营外树着一支大旗,上面正是“真定军”三字。
此处已近巢湖,隐约之中还能望见巢湖之中微微荡漾的碧波。
即便是自视最高的契丹兵,在没有得到本部将官将令的情况下,他们也一样不敢随意冲撞军营。
盖伦下马,走到营寨前,对着守卫的士兵问了几句。一个士兵转头进去,不多久,一个人影便匆匆地从营寨内跑出。
出来的是蒋郁山,胡子邋遢,满脸灰土,身上血迹斑斑,眼中红丝密布。一看到他们,眼中迸出一股惊喜,猛地扑过来,狠狠地朝丁武擂了一拳,大喝道:“你小子,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把那些娃偷去卖了!”
丁武苦笑着还没吭出声,蒋郁山又转过身拍了拍吴天的肩膀,再给赵权一个熊抱,顺便狠狠地搓了搓陈耀的那张胖脸,一搓半层泥,那张脸更花了。
而后,蒋郁山才朝着莫青抱拳说道:“这几个正是真定军派往和州的游骑,有劳诸位将士了!”
莫青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头略一扬,带着诸人绕营而去。
蒋郁山扯着丁武,有些焦虑地说:“走,跟我先去见下大帅,吴一虎,你管着他们,先去歇下!”
赵权等人终于进入真定军营寨。
一进营寨,便看到破落不堪的一个侧角,还有燃烧着的未烬余灰。
极其拥挤的营寨内,充斥着各种可怕的气味,最浓的是血腥味,还有屎尿味、馊味、药味。不仅气味闻之欲呕,营寨中时不时响起的各种惨叫声,更是让人听得毛骨悚然。有些伤兵正在哀嚎之中死去,有些则正在忍受着截肢的痛苦。
营寨之中,所有进进出出的人都在奔跑着,狂叫着,身上全是灰土泥血。
挤挤挨挨的军帐之间,甚至想找个落脚的地方都很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