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氏一行人到了斋房,仆从侍婢自有沙弥领到隔壁用膳。
寺庙斋食大抵是白菜萝卜、豆腐素鸡之类的素菜,主食是水田种植的稻米,谈不上丰盛,但也吃得津津有味。
用完斋食,李杜氏及赵姨娘寻了清静的禅室小憩,杜静姝几人自去赏景。
“定慧寺”依山而建,占地面积极大,大小殿十余处,禅室上百间,庭院假山、画廊池塘一应俱有,端的是纳凉避暑的清净场所。
沿着大殿左拐,再行过两排禅室,穿过圆月廊道,便有缕缕幽香扑鼻而来。
常伊伊在前头迫不及待的快步走了过去,随即叫了声:“好美,静姝姊姊快来。”
杜静姝晓得自己这闺中蜜友性情,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主,倒像男子多些,当下笑了笑,款款移步过去。
印入眼帘的是好大一口池塘,呃,说池塘并不准确,当称为一片湖。
如皋临海,地势不高,境内河道纵横交错,处处小桥流水人家,湖泊河渠密布,江南水乡之名实非虚传。山丘自是有的,但尽是些矮山岗,多有湖溪围绕。
这“定慧寺”依山而建,三面环水,在这寺庙中竟然亦有小湖,实在难得。
更为难得的是,举目望去,静静的湖面上布满了碧翠欲滴的荷叶,那片片荷叶,像撑开的一张张绿伞,有的轻浮于湖面,有的亭立在碧波之上,似层层绿浪,如片片翠玉。翠绿的荷叶丛中,亭亭玉立着的是或红或白的荷花,像一个个披着轻沙在湖上沐浴的仙女,含笑伫立,娇羞欲语;嫩蕊凝珠,盈盈欲滴,清香阵阵,沁人心脾。
众人自是见过荷花的,但似此般如修剪过的满眼绽放却实在诱人,静伫于湖面的荷花,脉脉不得语,盈盈一水间,犹如一副色彩鲜明的水墨画,叫人瞬间心旷神怡。
少年老成如杜仲达,亦是喃喃赞叹:“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诗句妙,景致尤佳啊。”
原本兴致缺缺的李恒也来了精神,摩拳擦掌,嚷嚷着说:“杜表姊,常姊姊,你们喜欢什么颜色的,我去摘……”捋着袖管,一副“采花小盗”的模样。
他是自来熟,名义上的表姊杜静姝并没见过几面,常伊伊更是难得一见,今儿个相处了半天便“姊姊”前、“姊姊”后的唤着,倒似感情笃厚的姊弟了。
杜、常二姝对这唇红齿白、模样俊俏的小小郎君也是喜爱的紧,嗯,爱美之心,男女皆同。但此刻见李恒跃跃欲试的样子,皆是吓了一跳:“小郎君不可……”那些个仆婢也是出了身冷汗,这湖水不知深浅,李恒这万一有个闪失,谁能担责?
“李二郎同学,这是要化身‘浪里白条’呢还是想成为辣手摧花小郎君?”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适时的响了起来,声音的主人正是半日不曾露面的李惟。
“浪里白条”、“辣手摧花”云云,无人知晓其意,亦无人去深究其意。李惟的出现,众人神思各异。
李恒瞬间化身乖乖仔,讪笑着说:“见着这些荷花开得热闹,那个啥……”李惟“醒来”的这些日子变化太大,通晓诗书文章,时不时的抛出些警句诗文来,在李恒眼里,几与自己最为敬重的学堂范先生无异。这让李恒小小的心灵既佩服,又有些敬畏。
李惟给弟弟轻轻来了记弹指神通:“此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也……莲花者,花之君子者也,观之赏之且需习之效之,若是见着喜欢之物便要占为己有,那便有悖造物初衷了……”
他缓缓走了两步,望着这景致如画,想着先前种种,忽觉心绪难宁,只欲长啸,皱了皱眉头,深深吸一口气,曼声吟哦:“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陶渊明,著名的隐士。他独爱菊花,常在诗里咏菊,如《饮酒》诗里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向来称为名句。
唐人爱牡丹,书里亦有记载,如唐朝李肇的《唐国史补》里说:“京城贵游,尚牡丹……每春暮,车马若狂……种以求利,一本有直数万者。”
李惟冷不丁的吟出这么一篇文章来,是要闹哪样?可“莲之出淤泥而不染……”这样的句子,说的是莲花身处污泥之中,却纤尘不染,不随世俗、洁身自爱和天真自然不显媚态的可贵精神;其次,“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写出了它空管挺直、不牵扯攀附的高尚品质;再次“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写出了莲如傲然不群的君子一样,凛然不可侵犯。
再听他吟的下一段:“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世间仿似一下子清静了。那些仆从侍婢不必说,杜氏姊弟与常依依却是颇有才学的,便是李恒亦有“神童”之誉,一听便知晓此乃精妙美文。
歌赋文章,一般都是借物抒怀,同样的一句话,都有二层意思,一层喻物,一层抒怀。“濯清莲而不妖”,百花之中独莲而能为,弥足可贵也。
莲花,是文人笔下高歌咏叹的对象,但大多数文人都是惊叹于它的清姿素容,并将其形诸笔端;而这笔散文精品却独辟蹊径,通过对莲的形象和品质的描写,歌颂了莲花坚贞的品格。也不难阅读出另一层意思,即作者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和对追名逐利的世态的鄙视和厌恶。
可这样子的一篇文章由李惟口中传出,却实在让人惊羡之余,又疑窦丛生:以看透世俗、鄙恶世态的口吻所写的文章,从未听闻过,却不知是哪位大儒所作?难不成是出自之手?
李恒瞧瞧怔怔出神的杜仲达等人,又瞧瞧微微恍惚的李惟,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大兄,这篇文章是从何看来的呀?”
童言无忌,李恒恰巧问出了余者心中所惑,目光尽皆望向李惟,却见他似是愣了愣,继而竖着无名指在唇边:“佛曰:不可说。”
《大般涅盘经》卷二十一则就诸法之生与不生,说六句之不可说,即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生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这是什么节奏?一句“佛曰:不可说”便打发了?
“师兄,你这便不对了哦……”常伊伊心直口快,可不乐意了:“如此美文怎能没有出处?要不然便是师兄所作。”眼睛一眨不眨的瞪着对方,想从他脸上的神情瞧出端倪来。
说起来二人相识的时间并不久——学正常梦钰于李惟“寿宴”中考校过其的学问,癔症痊愈的李大郎表现的极为得体。常夫子惜才,便有收李惟为弟子之心,不想被其婉拒。好在李惟并非骄傲狂妄之徒,而后数次拜访常夫子。二人年龄相去甚远,却相谈甚欢,颇有些忘年交的意思。另一方面,李惟亦确是请教了学问,是以,虽无师生之名,实有师生之谊。常伊伊便是那时识得李惟,“师兄”之称倒也合适。
李惟笑笑,双手一摊:“伊伊师妹怎么说都好。”性子爽朗的姑娘他都欣赏,充满青春气息,阳光明媚,满满的正能量。
常伊伊“哼”了声,道:“不说就不说,回去问父亲。”常梦钰博学强识,想必是知晓这篇文章源出何处的。她心中又默念了一遍李惟吟诵的文章,愈发折服,如此精美的文章她自是写不出的,怕是父亲亦不能,要说是李惟手笔,她还真不信。
非止是她,杜氏姐弟亦是不信——这位表兄惯来痴痴呆呆,就便已然清醒,也不可能就拥有如此才学了吧,难不成是文曲星附身?子不语怪力乱神,如此荒谬之事,想想都不合常理。
尤其是杜静姝,这一路来就没拿正眼瞧过李惟,就便是偶尔扫过,目光也是复杂的很,此刻尤是。
李惟没去揣测别人心思,摸了摸李恒脑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他是有些懊恼的,明白自己心绪受到了影响,才会莫名其妙的抛出了《爱莲说》。
诗这种文学形式在唐时已发展到了顶峰,如今可以说是到了瓶颈期,也可说到了衰退期。诗作,自李杜王白之后,再无出其右右者。
诗过了鼎盛时期,词却兴起。
词,又称曲子词、诗馀、乐府、长短句,产生最早是起于隋代——盖隋以来,今之所谓曲子者渐兴。到晚唐,温庭筠的词以浓艳的色彩、华丽的词藻、细腻的手法来描绘形象和刻画心理,形成了一种香而软、密而隐的艺术风格。这是文人词趋于成熟形态的一个标志。
温庭筠之后,写词的文人越来越多。到五代十国时期,倚声填词更尉为成风。西蜀与南唐二地,经济文化最为发达,成为词人汇集的两大基地。
但在真正的文人眼中,诗词终归是小道,能写得一手好文章才算是身具才学。
李惟口吟此篇无疑是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