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波馆”在城东凤城河畔异常醒目,楼高三层,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凤城河之于泰州,如秦淮河之于金陵。人都道秦淮河乃烟花风流之代名词,“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古韵凌波十里欢,风摇画舫雨含烟”……
凤城河是泰州城外的护城河,“城在水中,水在城中”的复式城河,让这里拥有了中国鲜有的水城格局。如果说,秦淮河是南京的母亲河,那么凤城河也无可厚非。
水在江南,是秦淮河的迷人旧梦,水在江北,则化作凤城河的鲜活。远处钟声悠然传来,伴着朦胧的夜色,伴着清凉的夜风,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置之度外。
中秋前夕,月盘当空,星儿稀渺,凤城河畔杨柳依依,画舫廊舟或停驻或缓缓漂游,河中岸上彩灯高悬,丝竹萦绕,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随着夜风迴旋飘扬。
“好一派江南仲秋夜啊……”站在舫舟船头,李惟叹了声。这般夜景是那世不曾有的,纵然再如何精雕细琢,终究是人工堆砌,哪比得上此等浑然天成的自然景致。
靠了岸,从画舫下来穿过婆娑夹道的柳荫,各色大小不的彩灯隐于树桠间,如梦幻般朦胧。
沿着堤岸前行,“绿波馆”便在柳荫深处,灯火辉煌,端的是纸醉金迷的欢乐场。
杜仲达一直在大门处候着,见李惟悠悠然到来,上迎两步:“惟表兄,晚宴已开始了。”
坐着画舫夜游凤城河,算是李惟提前感受秦淮风情,了了一桩心愿,那世去了南京,也是无暇夜游秦淮河,心有遗憾。
“哦”了声,李惟仍是不紧不慢的:“你姐他们呢?”
杜氏姊弟及杜仲达的词作都入了西山文会的前四十名,自是有资源参加“绿波馆”晚宴的。唐风犹存,对女性并无太多约束。
“她们与韩娘子、冯娘子在二楼坐了一席……恒哥儿没来。”
李惟点点头,“四大才女”凑一桌可以“砌长城”了。想起麻将,确是有几分怀念。
麻将这玩意儿,特容易上瘾。他在参加工作之初时,有那么段时间终日与麻将为伴,一有空闲便约起,没有空闲创造空闲也得接上几圈,每晚“战斗”到深夜,甚至通宵达旦。那个黑眼圈啊,简直可与国宝相媲美了。
痛定思痛,麻瘾不戒,何以为生?之后的确渐渐的远离了麻将。可不曾想,过了不几年,他迎来了一位无麻不欢的领导。得,领导得陪好,倒非是要让领导赢个酸爽,输赢无所谓,重要的是过了麻瘾。没奈何,旧病复发,从此再难脱离。
奇怪的是,借了这具躯体,倒是对前世着迷的麻将不再那般念念不忘了。唯有此刻,偶尔记起,唏嘘不已。
“阿丑啊,此种场合不适合他来……”李惟笑笑:“但他必是心心念念的想来的。”“阿丑”,是李恒的乳名。
“正是的,在住处发脾气呢。”常仲达想着李恒气呼呼的模样,也是难得的笑了笑。
“李大郎,终于等到你了……”刚进楼子,只见满眼的金碧辉煌,尚未来得及观察结构布置,便让一人给截了下来,李惟看看那人,身材高瘦,却是今日见过的,正是“泰州三子”中的张充张子益,愣了愣:“张……兄……何故等某?”
心里别扭,“大郎”这个称谓于他而言,杀伤力太大,一不小心给绿了呀,还是能避则避:“张兄且唉某名字则可,‘大郎’之称便免了吧。”
“大郎竟是认得某……”张充刚露出笑意,便让李惟的话给怼了回去,见对方虽然说的随便,却是字正言辞,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却也从善如流:“李兄且随某来。韩提学与常先生在三楼,见你迟迟未到……某带你上去。”
“自告奋勇呢,这人倒是有趣……”在西山,李惟见这张子益一副恃才放旷的倨傲作派,似乎是不好相与之人,但这会却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判若两人哪,有道是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或天使或魔鬼,诚不我欺也,心中闪念,口中道:“有劳张兄了。”
顺着楼梯往上走,李惟好生打量着这“绿波馆”的格局。
这算是古代的高级娱乐场所了,档次比那世的KTV酒吧夜总会之流的更为高级,但也非私人会所。这种欢乐场针对的是中高层人士,消费高,服务周到,只要兜里有钱,大可以恣意妄为。当然,砸场子这种事还是少想,能开这么大楼子的,绝对有背景,上面有人哪。
楼子里丝竹声声,甚是热闹,却不喧哗。
三层楼子,一楼为大厅,木雕镂空屏风隔出数十个小间,成弧形围着中间的木台,台上正有身形袅绕的女郎在曼声唱曲;目测这大厅大概有两、三百平方的样子,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楼梯通往二、三楼,楼上俱是包间雅座,同样成圆弧形,这样的设计极为巧妙,站在楼上往下看,一览无余。
楼梯扶手与栏杆为湘妃竹榫卯而成,仔细嗅嗅仍觉有竹香缕缕。
上了三楼,来到一间名为“揽月”的雅室,门虚掩着,轻轻推开,内里乾坤锦绣啊。
得有五十平米大小的房间,进门便见正对着的墙上一帧极大的山水画:下着大雪的江面上,一叶小舟,一个老渔翁,独自在寒冷的江心垂钓。画上写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正是用了唐代柳子厚名诗《江雪》的意境入画。
此副字画山山是雪,路路皆白。飞鸟绝迹,人踪湮没。遐景苍茫,迩景孤冷。意境幽僻,情调凄寂。
如此一副萧索寂寥的字画挂在这种场所,却没显得格格不入,反倒提升了格调,颇有与世无争的文人气息。
其余几面墙壁也都挂了字画,便连几扇竹制屏风亦是如此,大抵是以陶渊明田园诗为主题,让人蓦然间有置身山水之间的错乱感。
屋内布置并不复杂,深谙“大道至简”之理,除了几扇屏风,便是两排案几——合餐制尚未流行开来,仍是这一人一几的分餐制占据主导地位。
座中诸人大多是李惟见过的。主位上二人是冯延吉与韩熙轶,左手边依次是常梦钰、吕岩、方倡等人,右手边则是文会上露过面的评审及胡定等人。
每人面前的餐几上放置了酒菜,数位侍婢优雅熟练的布着菜。
见到李惟进屋,冯延吉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正主来了……哦,先坐先坐。”
李惟先告了罪,言称因流连景色迟到该罚饮云云,请侍婢倒了三盅酒饮尽方落座。
“李大郎好酒量……”面对众人皆赞,李惟心下哀叹:“‘大郎’怕是离不了了。”对于身边张充的挤眉弄眼,置若罔闻,只当不晓。
“诸位,少超兄先前将李大郎的手稿藏进兜中,岂非贪墨手?”冯元吉脸色微红,也不知是饮了酒之故或是别的。
“某是不欲此稿遗失,何来贪墨一说?”韩熙轶的反驳很是……苍白无力,“少超”乃是其表字。
李惟脑中忽闪现出这么副场景来,一个穿一身洗的发白的长饱的穷酸秀才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当然,韩提学可非穷酸秀才,一门俱富贵也。
冯延吉仍是笑:“有理,正所谓是窃书非盗也。”
韩熙轶面有不豫,干脆处之。以沉默。
旁者自顾饮酒搛菜,并不参与话题。“神仙打架”呢,别惹火烧身。
“少超兄是见猎心喜,那文稿上的字……不错。”常梦锡慢慢的说了声,正好解了围。
几位评审尽皆颔首称是,余者却是未曾见到那页稿纸的,听常梦锡此言,不由得变了脸色。
唐人爱诗词歌赋,但凡饱学儒士亦精于书法之道,这常学正与韩提学虽非当世书法大家,但也写得一笔好字,在泰州一地以为翘楚人物。
“见猎心喜”?触其所好也。所谓“贪墨”,无非是韩熙轶“匿藏”了李惟的那页稿纸,莫非真如常梦锡所言,是提学大人见了李惟的字忍不住要“占为己有”?李惟的书法真的“不错”?从常先生口中说出的“不错”,定然是相当不错的。
再看韩熙轶,喟然长叹:“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指指李惟:“行文某不及汝这后生,书法亦不如……雏凤清声,前途可期。”
这……要不要如此夸张?李惟那阙《太常引》自是极好的,也因而间接为《爱莲说》正了名。这一文一词几乎是高山仰止般的存在,要说行文,李惟还真是有了一席之地。而韩提学精于经书,文章写的不算最顶尖,说行文不及李惟倒没什么,书法亦不如?
那张充一落座便狠狠地喝了几盅酒,脸色潮红起来,听得韩熙轶这话,却道:“我等却是不曾见过那稿纸,韩前辈可否拿来一观?”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嗯,酒精上头了。
韩熙轶倒也不恼,只道:“正主在这坐着,正好现场写副字来。”
冯延吉等人亦是附和。